正文 第30章 乾道三年,三月 30
我又倒在了躺椅上,這次換成了趴著睡。先時還各種難受,大概我真累了,過了一會兒就安靜了下來。
正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在夢裏還是半醒著的,忽然有人在搖我,一邊還叫著,“韋捷,韋捷!”
我一睜開眼睛,就看到王爺正站在我身邊,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我。我還在趴著,胳膊壓麻了,脖子也不能動了,第一反應是,我是不是流口水了?
“你做夢了,一直在哭。”王爺的臉色很平淡,但顯然是怪我睡品太差,吵到他了。
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臉,真的有眼淚,但我已經不記得我做了什麽夢了。
“我說什麽了?”
我不會說了什麽不該說的了吧?就知道今夜會出事,我一緊張,睡覺就會不安穩。一睡不安穩,就會胡言亂語的什麽都說。
“你一邊哭一邊說你再也不敢了,你會乖,你聽話,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王爺雖是一貫的口吻,但話裏倒是有了幾分調侃的意思。
我用衣袖胡亂的擦了一把臉,“就說我膽子小,經不起嚇的,做著你的王妃,我每日裏都是擔驚受怕的。”
王爺卻沒理我這小可憐樣,繼續說,“所以我問你,那你要怎麽聽話?”
我在夢裏是會與人對答的,而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是我從小就有得毛病,都不知被人笑話過多少次。
“王爺!”蒼天啊,你就玩死我吧!
“你說你願意嫁給慶王殿下。”王爺自己說,“很孤絕的樣子,像是要從容赴死。”
我知道我夢見什麽了,又是那一天,她死去的那一天。我跪在地上求侯爺,從一開始的不服,到緊接著的不屈,然後我終於害怕了。血濺到了我的臉上,她回過身來衝我笑,我看到的一切都是紅色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叫他父親,我跪在地上,狠狠地磕頭。青石板撞破了我的額頭,有石子陷到了我的皮肉裏,可是我什麽都顧不上了。隻要她能不死,我什麽都願意。
我說我嫁,我說我願意嫁給慶王殿下,我說我會為了韋家榮耀顧全大局。我說我聽話我會乖,我說從此以後我就是韋捷,真正的韋捷。
侯爺的板子沒有停下,濃烈的血腥氣裏,我什麽都不知道了,看不清也聽不見。我知道她不中用了,我也沒有力氣去求了。
羅青已死,從此就隻有韋捷了。
侯爺說,如若我再不改,我行我素的沒了章法,那就將她挫骨揚灰,讓她死而不安。其實侯爺不用威脅我,我已然知道厲害了,我還有三哥,還有十三娘。
侯爺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一向吃齋念佛慈眉善目的夫人,一出手可比他狠多了。
夫人,一個我撒嬌一般叫了十幾年阿娘的女人,我的所有任性驕橫都被她縱容著。我以為我是她掌心的摯寶,卻原來我把自己活成了天大的笑話。
我還在抱著她的腿,滿臉委屈的叫著她阿娘。她突然笑了,像壓抑多年的無極釋放,“嫡女?你還真的以為你是天之驕女?一個勾欄院裏的爛貨生出來的賤人,憑你也配?”
她雖是笑著,可是滿臉扭曲,猙獰恐怖,我像是做了一個極其荒唐的怪夢,不真實的如墜地獄。
那一年,我十四歲,還沒到及笄之年,侯爺就已經急著給我議親。太上皇退位後的兩三年,聖上也已經坐穩了江山,那時太子已定,父親中意的是我能坐上太子妃的位置。為了能議親順利,侯爺不惜給我添了兩歲,甚至還改了生辰,隻為了能跟太子更相配。
我哭啊鬧啊的死活不肯依,隻說不願離開阿爹阿娘,不願離開祖母離開家門。其實誰都知道,我隻是不願離開江寧府,那繁華的金陵城。在這金陵城裏,我就是個混世小魔王,自由自在無牽無掛。可一入了臨安府,離開家離開爹娘不說,處處是規矩處處是等級,我再無半點自在。
侯爺平日裏雖然寵我,可大是大非上容不得半點商量,連老夫人和夫人也都閉了嘴,誰也不敢說情。女大當嫁,配入高門,才是韋家女子該有的榮耀和使命。何況我是韋氏一族的獨女,這婚姻本就自由不得,就連侯爺其實也做不了太大的主。
那時候的我其實也就是遺憾再也沒辦法逍遙自在,哭鬧無用以後,漸漸的我也認了命。再說又不是立時就要嫁的,這之後還有好幾年的準備時間呢!
可是,蒼天憐我,我竟然落選了。
那時候的韋氏一族,估計隻有我是缺心眼的開心,其他所有人都是如臨大敵。一朝天子一朝臣,從為嶽將軍平反到判秦家滅族,還能安然無恙的韋家是有多麽的惹新皇厭惡。
可我還沒高興兩天,就有聖旨下來了,我竟然被賜婚給了二皇子。
我們韋氏一族如釋重負,我們韋家依舊在被重視著。侯爺也是鬆了一口氣,畢竟太上皇還在,他的影響依舊舉足輕重。
這一次我是如何也不肯依了,既然不做太子妃,那麽王妃做不做的其實已經不那麽重要了。我去跟侯爺計較,“將我配給慶王其實隻是聖上的一種示好,但如果我們韋家拒絕,何嚐又不是一種示弱呢!”
侯爺笑我太幼稚,根本就不想跟我理論。我去求祖母,祖母隻是勸我,還要我聽話,不能鬧。所以,我隻好不死心的再去求夫人。
也就是那一天,夫人扯下了她偽善的麵紗,一下子跟我翻了臉。
我根本什麽都不明白,愣愣的看著她笑,都不知道該問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把一隻狗崽子抱在身邊養大,讓她以為自己是一條狼。然後再告訴她,狗終究是狗,隻會搖尾乞憐還有狐假虎威,以及改不了的吃屎。”
回去之後,我問乳娘,乳娘見夫人已經露出了獠牙,於是隻跟我說了她知道的一些事情。我的生母是我家侯爺的十三娘,第十二房的小妾。侯爺的十六房妻妾中,隻有她出身最為下賤,因她曾是勾欄瓦舍的砥柱中流。
這樣的人原本是不配入侯府的,可是在入府之前,她就已經有了身孕。有術士為她排了生辰八字,說她會得貴女。侯爺還不盡信,又重新請了高人為她相麵,得到的卻是一樣的天機。
當時,隻有夫人為侯爺生下兩位嫡子,可我們韋家缺的,獨獨是一個女兒。而且連宗族同一輩中,也都沒有女孩兒。
我們韋家是因為女子發家,太期望再得一位貴女。侯爺也要賭一把的,哪怕是迎娶一位娼門女子。
可是十三娘進門的這一胎,卻還是個公子。也就是我的三哥,韋抉。
侯爺還不死心,後麵又陸續納了幾房妾室,可都不曾有什麽動靜。直到三年後,十三娘再次有了身孕。
這一次,侯爺賭了一把大的,從知道十三娘有了身孕就一直讓她住在夫人的房裏,對外也從來都說是夫人有孕。因是中年有喜,身子皆要萬般保養,所以這孕期的九個多月到生產早期一律不見客也不出門。
後來,我就出生了。
然後整個金陵城都知道,韋侯爺家生了一位嫡女。
謊話一說多年,當事人都不知道真相,可能連侯爺也忘了吧?
那時,已經快四歲的三哥應該記事了吧?而我的生母又要忍受多少委屈呢?
後來侯爺又得了幾個庶子,我見著夫人不開心,便總是寬慰她。而我寬慰夫人的方法就是去作踐他們,我總以嫡女的身份居高臨下,從來看不起這些低賤的妾室和她們生的孩子。
尤其是三哥和十三娘,我可從來不認那瘦弱的矮子是我三哥。就算在外麵,我也是毫無避忌的取笑,甚至任由手下的仆從去打罵。
有人取笑侯爺納了個花魁給我做小娘,甚至問我她有沒有教我什麽技藝?這時不論是誰,我當場就會翻臉,從此再不碰琵琶和瑤琴。
回家後還會把這惡氣發在她的身上,他們娘倆都不知忍受了我多少的欺淩和惡罵。而他們卻從來不會反抗,甚至沒有一點怨言。
我隻認為他們是好欺負,對於這樣的軟弱是更加的看不上。身體中的惡一旦被激發,所作所為便就再沒了遮攔,何況根本不會有人勸我或者攔我。
我都已經記不清我做了多少醃臢事,也不敢去想了。
如果不是我,三哥大概也不會像如今這般自暴自棄,徹底沒了爭強好勝的心。而十三娘的身子從來都不好,夫人為了牽製我,終日用各種名貴補品吊著她一口氣,還獲得了一個賢妻的美名。
嫁入慶王府的事情已經來不及讓我頭疼,我也沒有精力再去跟侯爺鬧了。夫人之所以跟我說出真相,一是她這些年實在覺得憋屈的厲害。二來,也是擔心我的性子收不住,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連累了韋家甚至是夫人的母家。
大戶人家的關係千頭萬緒,從來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謊言一旦被拆穿,誰也逃脫不開。
那幾日我便像是入了秋的柳條,徹底沒了朝氣。
乳娘跟我說,我最好還是當作不知道的好,否則十三娘和三哥這些年受的委屈就白白糟踐了。況且,我還怎麽跟他們相認?又還有什麽臉皮求他們原諒呢?
其實,連乳娘都是夫人的人,她不過是換一種形式要我聽話而已。
金陵城的浪蕩子弟們也是我終日的狐朋狗友,見我多日不開心,便請我去昭月樓吃酒賞花。我記得那天也是個春光日短的好時節,桃花飛的滿城都是。樂技歌姬舞娘一曲接著一曲,伴著彌天的酒氣,又有撲鼻暖香,第一次覺得這快荼靡的時光好不真實。
席間有一位公子哥攜著一位小優兒吃酒。那小優兒年紀甚小,又是個唱的,酒灌多了會壞了嗓子,於是左右推脫著不肯喝。那公子哥紅了臉,覺得佛了麵子,定要逼著喝了。
小優兒抗拒不得,隻得勉強受了。可偏偏那公子哥還是不肯依,又重新添了三大杯。
我眼底突然被刺痛了一下。想到她能做得了花魁娘子,這中間又不知經曆了多少婉轉逢迎,更有多少是繞不去的溝坎,少不得是要睜眼麵對的。
“算了,強人所難有什麽意思?”我心裏本來就十分的不爽,見這樣的場麵,更覺得煩悶。
可這些人從前都是我的朋友,我與他們比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別人說我們是惡霸時,我聽了也沒覺著有多刺耳。反正不管是在家還是在金陵城,哪怕是江寧府,我都是出了名的小霸王。
“羅青!”那惡少誇張的語氣和表情,好像是聽到了一個當紅的花魁娘子要從良一般的不可思議,“到底也是姓韋的,你也要學那小雜種憐香惜玉了?”
那時候我在外麵玩,從來不敢直說自己是侯府中人。所以隨便給自己起了一個諢名,雖然這是個誰都知道的秘密。
“小雜種?”我“唰”的一下站起來,瞬間紅了臉,掄起的拳頭毫不猶豫的重重落下,“不是誰都配叫我韋家人小雜種的。”
“你瘋啦?”被我打的惡少,一手捂住自己的臉,震驚的瞪著眼睛。他想向我還手,可是又不敢。被其他人攔住,他便隻是仗勢做出惡狠狠的樣子質問我。
“對啊,我瘋了。”
從前對韋抉,罵他小雜種的人明明一直就是我。哪怕當著侯爺的麵,我也說他是不知哪裏來的野貓。對於十三娘,我更是從未口下留情過。
“算了算了,羅青一定是因為那門富貴親事苦惱呢!以後離了這金陵城,怕是再也沒如今這般瀟灑自在了。”
和事佬來打圓場,“正經的皇親國戚,以後還要仰仗呢,別這個時候就紅了臉。沒入皇家門,跟我們還是兄弟,咱們接著喝酒吃肉,痛快的熱鬧起來。”
我隻覺得沒勁,越加看不上他們這些人。原本就是他們在巴結我,騎馬射箭吟詩作賦,什麽都得要我來給他們撐場麵。現在知道我與慶王定了親,越加的奉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