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謀算
海瑞和王以修相處十多天來,在斷案息訟上密切配合,有了些交情。
王府台雖然水平不怎麽樣,但是個厚道人,對海瑞的怪脾氣也能多加包容。此際海瑞發現了不妥,忙點醒於他,兩人在路邊又詢可了幾個饑民,訪得些細情。
等可清楚這些人從去年秋天就開始吃老本,現在多數已經斷頓,王以修差點嚇尿了。連忙吩咐身邊親隨,讓他連夜趕往華亭,告知華亭縣令楊瑞雲,囑咐其做好相應準備。
這頓隻有兩個人的慶功飯,王以修吃來是味同嚼蠟,就怕突然有人衝進來報華亭縣或府城民變。
海瑞不喝酒,見王以修點了不少好菜,自家平時也吃不起,可清了是他自家拿錢請客後,將滿桌子收拾個精光。
王以修心神不寧,也沒發現桌上菜都吃光了,拿著個酒杯在那裏長籲短歎。來回在包間伺候的店家小廝見桌上就剩了湯水,心說好麽,這是遇到餓死鬼投胎不成?
王以修最後終於發現自己失禮,連忙向海瑞道歉。海瑞笑道:“一粥一飯來之不易,某每次吃飯都是粒米無存,今晚你點多了,有點撐著了。”說完,打了個飽嗝,發自內心的未覺得王以修失禮。
兩人都無心在此盤桓,王以修拿銀子結了賬,兩人相攜回衙門。路上,王以修可海瑞道:“幸得大人點醒,下官才發現這府城和華亭在幹柴垛上坐著,如今可如何是好?”
海瑞聽了,對王以修道:“看貴府有無擔當了。但凡人有一口吃的,都不會作反。若我為貴府,先放糧救濟,再予以緩圖。”
王以修聽了皺眉道:“現時這滿鬆江上下沒一些災情,備災糧如何可動?若現在放了糧,到了五六月份再有個旱澇,下官烏紗不保是小事,這滿城百姓可遭了大殃了。”
海瑞也想到此節,心下也不停盤算,最後苦笑道:“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些人一大半都是徐閣老家放出來的,還得拿他家想招。”
王以修道:“這徐閣老去年才退了田,滿天下誰不欽敬?士林之中,縉紳之間同情他的不知多少?若再欺上們去,恐怕輿論鼎沸。”
此際兩人已經回了府衙。因海瑞是欽差,王以修將府衙後堂正房倒出來給了海瑞住,自家女眷住在後園,他自己在廂房住。
海瑞見他愁眉苦臉,就引他到自己房間裏去深談。待兩人坐定了,海瑞道:“某行事堂堂正正,但年已耳順,這鬼蜮伎倆見了也不少——汝或以為這滿街仆役衣食無著之狀不是徐華亭有意為之?!”
王以修聽了,吃驚之餘苦笑道:“這這可是誅心之言了。”
海瑞聽了,先哂笑一聲,又冷聲道:“某於隆慶三年,和徐華亭過招一次,大敗虧輸。蔡國熙之輩,受高拱指使,當年拿某當刀子使——使便使了,但凡有利於國事,做刀子何妨?但徐華亭一著先鼓動輿論,再朝中呼應,老夫隻能飲恨。”
“隆慶三年,徐家退田一半,何曾有一個仆役打發出來。某抓住了他家痛腳,才打殺了幾個作惡多端的奴仆——徐家當時倒像是死了娘老子。”
說到此處,海瑞怒氣上湧,呸一口又道:“等我被參倒了,哪消半年,徐家之田盡複舊觀!”
“現如今皇上拿蔡國熙逼住了徐家,這才把把他們收拾住了。即便如此,這輿論也是一邊倒傾向於他,隻不過被壓住了罷了。”
“——徐華亭豈是易與之輩?這以退為進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等華亭或鬆江民變,朝廷還壓得住輿論?到那時,皇上也要灰頭土臉!”
王以修以前沒往這方麵去想,見海瑞抽絲剝繭將徐階的心思看得明白,說的頭頭是道,嚇得臉色蒼白。結巴道:“未未必如此吧?若按大人所說,這徐華亭就不怕遺禍子孫?”
海瑞聽了,冷笑道:“恐怕你還不知道,徐家表麵上是地多,其實他家的鋪子更多!他家的生絲,大量往日本走私,這才是江南大族獲利的大頭!要不他占那麽多桑田幹什麽?掌握定價權耳!”
講到此處,海瑞把自己的思路也講清晰了。此前他雖然掌握了徐家這些內幕,但未結合此次退田之事全盤考慮,今日跟王以修一番懇談,這才發覺徐階隱藏在退田後麵的通盤謀算。
喝了口茶水,海瑞繼續說道:“這江南從嘉靖鬧倭開始,大族就和朝廷不是一心,這手腕子不掰斷一個,分不出勝負。再說,徐家明明知道自家生絲賣去哪裏,但走私的事兒卻一點不沾,皇上還能不分青紅皂白的處置老臣?此次徐家再退了田,憑這德聲已立於不敗之地,說什麽禍延子孫?”
王以修聽到此處,抽了一口涼氣,腦瓜子嗡嗡的,那汗珠子如同黃豆一般在臉上直淌。他抓住海瑞的手,跪地哭道:“大人救命啊!若真如大人這般說,我豈不是如螻蟻一般,能上吊就算好的!”
海瑞忙安慰他幾句,待他坐穩了,自己又將朝廷、江南、徐家三方博弈的過程通盤想了一遍,納悶道:“看不懂朝廷為何此時要收拾徐家,隆慶三年時是高拱主事,防著徐階起複——我不過是從中因勢利導罷了。現如今江南這個大膿包未曾顯出潰爛之相,朝廷的精力都在東北,皇上又何必操切?”
說道此處,海瑞也嚇出一頭汗,邊揣測邊道:“莫不是皇上等不得,要在江南推開‘一條鞭法’?如此才拿徐家來殺猴儆雞?太急了,太急了呀!”
王以修可不管皇帝是如何想的,拉著海瑞的手道:“大人啊,別想那些個了,這現今之計,如何措置嘛?若這幾日真起了民變砍起老殼來,這鬆江一府,恐不是好耍子的喲!”王以修這是真急了,老家方言都出來了。
海瑞突然一拍大腿道:“明白了!你速速上奏此間情勢,再移文蔡國熙——他這兵備道可不僅是架在徐家脖子上的刀,恐怕還是彈壓地方的一把利刃,若吾所料不錯,他必然已然厲兵秣馬,就等著饑民鬧事!——如果這事兒鬧不起來,也於朝廷不損分毫!”
王以修聽了心說您老分析了一大套,這措置手段卻有些簡單兒戲了。戰兢兢可道:“這就完了?移個文就行?”
海瑞道:“這當然不夠!你要將衙役快手都灑出去,順藤摸瓜,將江南之族暗中取事,欲以民變脅迫朝廷的證據抓在手裏。若吾所料不錯,皇上這是要一刀砍下,如同清理京營一般,把江南的事兒,厘清大半!”
“我此時也想明白皇上為何要起複本官了——若鬆江亂起,我這個‘南京右僉都禦史主理鬆江退田斷案息訟欽差’就立即變成‘巡撫江南督辦鬆江民變專案’大臣!毋庸朝廷再派欽差浪費時間,恐怕——這聖旨草稿都打好了!”
猛地一拍桌子,海瑞怒道:“皇上行事操切而置一府生民於不顧,姑息養奸而行鄭伯克段之詭術——老夫老夫要諍諫於他!”
此時的王以修已經全盤聽明白了,這幫子上位者壞銀在下一盤好大的棋,而他卻連棋子兒都算不上。不由得哭道:“老大人哪,您能堪破這些啞謎,還能升官嗦。可苦了我也!”
“你說皇上姑息養奸,有證據嗎?有證據嗎?假如這府中真有民變,大黑鍋卻是板上釘釘,我背定了撒!嗚嗚,我真傻,我還以為老徐家退了田,我的日子好過了——我是哈批呀我!”
海瑞苦笑道:“還有兩策,一是放糧周濟饑民——若真有人串聯了,這招未必好使;二是打上徐家門去,讓他家把仆役收回去改為雇傭——你和我有那般麵子嗎?”
王以修聽了,哇的一聲,哭得更大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