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結
張居正定了定神,跪地稱頌道:“皇上聖謨深遠,以一簡單報紙掌住朝廷民心輿論,臣之能遠遠不及,唯高山仰止耳!”
朱翊鈞聽了,好像三伏天喝了冰鎮酸梅湯,這嘴角的笑容收不住。隨即抬頭看了看對麵門上方自家寫的的“朝乾夕惕”匾額,才定下心來。
他先叫張居正平身。又拿出一張紙道:“這報紙一物,即能宣貫朝廷政策,又能統聚人心,非能者不可掌總。現在南京隻是試行——朕又起草了一個管理的辦法,老先生看看有什麽不妥當的。”
張居正接過來看了,洋洋灑灑二十多條,就寫了三件事。
一者報社發文必須以事實為依據,不得道聽途說。不采訪得了實證而發文者,輕者罰款,重則報社關停乃至判罪;二則報社必須與朝廷政策一致,不得發布詆毀朝政或鼓動民心之言,違者重處;三者必須有朝廷頒發辦報許可證,方可辦報。
其他所定細節,離不開這三條大要。
朱翊鈞見東暖閣內還有些伺候的,就輕聲道:“你們退下。”
待孫乾、魏朝等都退了出去,朱翊鈞笑著對張居正道:“這報紙之事,多重視都不為過,若被別有用心的人掌握了,不堪設想。朕可要如海瑞所說那般,行些詭道了——日後擬將天下報紙,利用許可證頒發,都暗暗收在囊中,麵上卻要裝出分屬不同,給天下人以多家紛爭之感。”
“如此一來,一方麵日後可通過多家報紙論戰,把需要辯駁明白的事體都掰開了、揉碎了講透,傳達給天下萬民。——另外,誅心一點說,要利用某些報紙,把隱藏在暗中的魚給釣出來。”
張居正聽了,深感悚懼。這皇帝還未親政,已有擺布天下人心之意,而且他還能想辦法辦成,心計之深沉,令人畏怖。
今日朱翊鈞給他的感覺,比之當日平台召對的時候,心思深沉的味道何止多了十倍。此時的張居正如果知道原時空自己“吾非相,乃攝也”的模樣,肯定大聲說:“那不是我,別胡說!”
本時空的張居正算是真真的體會到了所謂“英主”的治政風格。他因做了世宗實錄的總裁官,這段時間經常翻看曆代皇帝的實錄,越看越覺得朱翊鈞這胸懷手腕類似太祖,而大氣又有過之;大氣或稱好大喜功類似成祖,而手腕又有過之——可以說是集太祖、成祖之所長。
與仁宗以後曆代皇帝的小家子氣不同,朱翊鈞的治政風格真像他自己所說的“大其心”。
張居正原先覺得自家胸懷天下,這“宰相”肚子裏裝個福船綽綽有餘,但和朱翊鈞開發東北和治水利這兩件事一比,這魄力還是差了太多;而和朱翊鈞辦報紙掌握天下人心的招數相比,開基二祖包括自己哪裏有這般手腕?
回過頭以治水來說,張居正和潘季馴打破腦袋也想不到朱翊鈞居然把賣鹽場所得近乎全部投入到治河之中。這大工程往上數一直數到秦始皇,也就是修長城和開運河能與之類比。
張居正想起前年馮保到他家密談時,兩人為了鞏固權力,密謀聯合奏請李太後讓朱翊鈞看奏章時的心態——恍如隔世且多麽可笑!記得當時自己還說:“陛下若能勤政如太祖、成祖,也是我們臣子和萬民的福氣。”唉,這還真可謂是幸而言中了!而此時再想想昔日的自己,竟屬於“不知腐鼠成滋味”那般人了!
此際的張居正,心知朱翊鈞就算現在躺倒,以後啥也不幹,就以開發東北和全國治河之功,在曆朝曆代的皇帝中也算的上明君。而自己作為“萬曆新政”乃至“萬曆盛世”的開拓者和執行者,史書上這濃墨重彩的一筆少不了!
想到此處,張居正臉色煥發出光彩來,微笑道:“不知皇上屬意誰來掌握報紙之事?”
朱翊鈞聽了,臉色有些複雜,最後像下定了決心似的,一拍禦座扶手,笑著說道:“這件事卻有些不好說了……嗯,老先生覺得馮保如何?”
張居正聽了,心裏不知是個什麽滋味。馮保壞事當夜,他因不掌握宮中細情,出於自保,安排人將徐爵殺了,又鏟除了一批掌握他和馮保來往細情的馮家奴仆。
但當夜百密一疏,竟然將自己和馮保之間的往來信件全燒了,沒讓尤七再送回去幾件無關緊要的。——後來張居正一想起這事兒,就後悔萬分。
皇帝圍了馮保的家,這大臣與其往來信劄肯定都落入手中。後來馮保的外宅一體查抄,卻找不出張居正與其的往來信件,必然能猜到也能查到張居正當時做了什麽。
隻不過朱翊鈞需要張居正擔起來這外朝政務,因此引而不發。張居正對此心知肚明,對仍活著且活的越來越好的馮保也心存忌憚。但他不敢再對馮保做什麽,連派人去調查馮保下落都不敢,若馮保出了事,他和朱翊鈞之間的信任也就蕩然無存了。
當時誰也想不到,皇帝居然能打破慣例,先給了馮保大氅,保住了他去南京路上的性命;隨後又把馮保之出路安排的明明白白,將一顆廢子起死回生,成了皇帝在江南布下的一個得心應手的抓手。
皇帝當時年紀才十歲,卻有這般深沉心思,帝心如淵真不是說著玩的——張居正每次想起,都心悸不已。
馮保剛開始在江南展布其事的時候,性命在東廠的保護之下,無論是誰要害他也越不過陳矩這一關——當時,朱翊鈞對錦衣衛並不是完全信任。
等馮保勢力已成,除了皇帝安排在他身邊的監視人員,無論誰在江南找這個人都找不到了。他就像隱藏在暗中的毒蛇,替皇帝盯著江南,並成為皇帝的一個後手,張居正每次想起這個人都感到後背發涼。
馮保揣測皇帝保住他性命的理由,張居正更加想得到。想到是想到了,但像馮保一樣,張居正對此毫無辦法。兩個人的關係不可能回到過去,馮保隻能在皇帝的安排下,成為張居正在江湖中永遠的仇讎。
張居正每次想到這一點,都在心中暗自警醒,所謂“帝心如淵焉,臣子唯懷德畏威耳”,此為當政大臣必須領悟而且貫徹始終的。
此時已經是萬曆三年,天下人都認為皇帝地位已經穩得如鐵桶一般,馮保的某些利用價值大幅下降,但此時皇帝又反其道而行之,倒要抬舉他——這是要過了明路嗎?
朱翊鈞見張居正陷入沉思,笑著道:“馮保其人頗有見地而心思縝密。這次鬆江民變後,他未請旨而果斷在暗中散布了些真假消息,抑製了鼎沸的輿情,給了朝廷從容處置的時間,的確是個能幹的。”
“但因王大臣事,當時卻不得不逐之。雖言使功不如使過,但朕此生不會讓他再入宮廷了,也不能在朝廷上過了明路。”
張居正聽了,心中鬆了一口氣。再一想,皇帝屏退眾人所說的暗中掌握天下報紙,以攪動人心的事兒,的確不適合讓任何一個在任的內、外官來幹。
定了定心神,張居正灑脫笑道:“皇上所提人選,臣唯有敬服而已。”朱翊鈞聽他這般說,心中也鬆口氣。讓馮保暗中掌握報紙的事兒,最大的阻礙算是消除了。
信任的維護是相互的,皇帝尤其要格外注意這一點。張居正作為帝國首輔,這報紙一事,朱翊鈞必須讓他掌握內情,跟上自己的思路,方能從朝廷的角度扶保這一新生事物,讓其茁壯成長。
因此朱翊鈞必須讓張居正知道自己對馮保的安排,此時見張居正放下心結,他也感到一陣鬆快。
朱翊鈞接著道:“馮保將來隻能在後方把控報紙之事,主責操控輿論——這明麵上的主編、編輯等人,還需斟酌。老先生夾袋中若有那在野俊才,能與朝廷一心的,可推薦幾個。”
張居正聽了,笑道:“臣若有那般人才,恨不能都攏在朝廷手裏,此事還是由馮雙林自行辦理吧。”
兩人隨即就辦報的事,又詳細的討論了一下具體章程。因其中花樣繁多,兩人一談,就說了一個多時辰。
張居正萬萬想不到這報紙利用好了,居然能做起來那麽多事,心中對朱翊鈞徹底服氣。最後他總結道:“陛下用一報紙,相當於給天下增加無數不發俸祿的禦史,這吏治興革,也有抓手了。真可謂龍行虎變,至聖至明,臣由衷感佩!”
朱翊鈞聽了,不由得又抬頭看那“朝乾夕惕”的匾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