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立旗(一)
次日,為皇後莊靜嘉生日,在京的各級命婦按品大妝,入宮賀其千壽。朱翊鈞的五十個小老婆,世宗、穆宗兩位先皇嬪妃中未被冊封為太妃的,也要入坤寧宮八拜賀壽,太妃願意動彈的,也可去走動。
陳矩本應該和張宏一起帶著內官拜壽,但被朱翊鈞叫去皇極殿,陪同皇帝參加大朝會。
因劉台的參劾,張居正已經遞交辭呈,在家閉門待勘。參加朝會的除了張居正以外,其餘在京三品以上重臣和勳臣近乎全數參加。
皇帝大婚之後,仍保持“三、六、九”朝會的習慣,今日雖然為二十八日,但朱翊鈞召開臨時朝會的通知,已於昨日從西苑發出,因此這些人除了抱病的,全來了。
等朱翊鈞陰沉著臉落了座,眾臣行禮參拜。因皇極殿已經全部換了玻璃窗,眾臣都能偷摸看清楚皇帝的臉色,心知朱翊鈞登基以來,最大的政潮今日發端。
陳矩距離禦座最近,見朱翊鈞的眉眼上挑,眉頭也皺的不緊,心知並未像表現出來的那般生氣。但他自己的臉色卻也陰沉著,如同黑鍋底一般。
朱翊鈞坐下之後,也不說話,拿起禦座上的茶水慢慢喝著,一邊喝,一邊發出稀溜溜的聲音,讓這皇極殿中氣氛越來越壓抑。
底下眾臣麵麵相覷,沒遇到過朱翊鈞這般做派。此前朝會,鴻臚寺的讚禮官還有詢問眾臣有無奏事的流程,今日被皇帝通通撤了,因此大家隻能在這壓抑的氛圍中靜靜的站著。
朱翊鈞慢條斯理喝完了茶,接過身邊內官遞過來的手帕,一邊擦手,一邊用目光掃視殿下群臣。當看到英國公時,終於發話道:“英國公歲數大了——拿個墩子來,讓國公坐著。”
張溶聽了,忙跪地謝恩。朱翊鈞點點頭道:“嗯,國公這兩年協讚勤勞,勞苦功高,這個小墩子當得起,以後大朝,都坐著議事。”
待英國公落座,朱翊鈞仍不說話,目光卻逐漸嚴厲。眾臣個個心中砰砰亂跳,有些心理素質一般的,額頭上逐漸出現密密的汗珠。
朱翊鈞見氣氛差不多了,正要發話,卻聽撲通一聲,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學士陶大臨一頭栽倒,摔在地上。
左右官員連忙圍過去看,殿中一時大亂,陳矩則看向朱翊鈞。朱翊鈞心內一緊,站起身道:“虞臣有心髒病,你去看看他身上有藥沒有。”
陳矩分開眾人,見陶大臨臉如金紙,連忙到他身上掏摸,果然摸到了速效救心丸,連忙捏開他的嘴巴,放進去兩粒,接過身邊內官遞過來的茶水,給他送服下去。
朱翊鈞站在禦座前叫道:“圍在虞臣邊上的都散開,病人透不過氣來了!”眾臣聽了這話,都從陶大臨身邊散開。
陳矩蹲在地上,讓內官將陶大臨頭部墊起來,挽起袖子推拿他的四肢,不過半柱香工夫,等太醫院的太醫趕到時,陶大臨已經蘇醒過來。
因擾亂朝會,陶大臨哆哆嗦嗦的請罪並請乞骸骨。朱翊鈞沉吟一下道:“虞臣這身子骨確實不能做事了,回去修養一段時間,朕準你馳驛歸鄉。嗯,加吏部尚書銜。”
陶大臨刷的一下紅了眼圈,淚珠直滾下來。在內官攙扶下,掙紮著磕頭道:“臣嘉靖丙辰榜眼入仕,累蒙國恩,官至三品。然文學之人耳,與國並無一用!歸去之前,有一肺腑之言不吐不快,還請皇上嘉納。”
朱翊鈞聽了,臉色沉重,點頭道:“卿可直言。”
陶大臨抬頭,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前日見皇上詔書,有變法之意。臣以為至當!臣家浙江會稽,年輕時家鄉鬧倭患,日夕三驚!當時臣就想,這國家怎麽了?堂皇上邦居然讓幾個倭寇鬧得民不聊生,豈非國家不強,無強兵禦辱之故!”
說完這句話,陶大臨又低下聲音道:“從那以後,‘富國強兵’四個字就在臣的心裏,翻滾了二十多年了!皇上登基以來,改革鹽政、興修水利,重練新軍,這大明複興盛世儼然在望了。臣雖無微功,但夙夜感歎,欣喜於我朝出一明主。今日之朝議,臣本來打定主意,要把臣家鄉當年鬧倭寇的慘狀說一說,問一問那些反對變法之人——你們的人心在何處?難道還要這大明生民受苦楚?還要咱們的皇上被幾個倭人、夷人羞辱嗎?”
說完這句話,陶大臨激動的滿臉潮紅,眼睛亮晶晶的。清澈的目光從低頭不語的眾臣臉上掃過去,最後卻將所有的情緒都收在他瘦弱的身軀裏麵去了。他又磕下頭道:“臣之言盡於此,望皇上勤政愛民,興革朝政——不負列祖列宗之望!”
朱翊鈞聽了陶大臨這番肺腑之言,心裏也翻滾著激烈的情緒。他從禦座上站起身,走下台階,把陶大臨攙了起來,道:“虞臣有報國誌,朕這些年睜眼如盲,卻沒有讓卿家展布,朕之過也。”
陶大臨聽了這話,哆嗦著嘴唇,眼淚向斷線珠子一般直滾。低聲道:“皇上,臣這身體早就不行,屍位素餐多年,未有微功,愧悚無地。今日將藏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死而無憾。皇上!臣,希望能看到大明國富民強,四方來賀的那一天!”
朱翊鈞聽了這話,眼圈也紅了紅,握著陶大臨的手笑道:“虞臣善加保養,朕答應你,會看到的!”
陶大臨一躬到地,對著殿內眾臣拱了拱手,在內官攙扶下倒退著出了皇極殿。
朱翊鈞目送他退出殿門,自己也向外走了幾步,在大殿門口麵對著皇極殿前麵的廣場站了一會兒。等平複了心情,轉身穿過避在兩側的群臣,重新走到禦座前坐下。
目視群臣,朱翊鈞道:“說說吧,對陶虞臣臨走之前所言,有什麽想法,都說來聽聽。”
以吏部尚書張瀚為首,陸樹聲等人原來都做好準備,要誓死捍衛祖製,和操切為政的皇帝掰掰手腕子。沒想到陶大臨突然發病,臨走又來了這一出,簡直是給皇帝送上了神助攻,這話卻不好說了。
朱翊鈞見眾臣不語,臉色轉冷,從牙齒縫裏擠出聲音道:“怎麽不說話了?昨天上本的時候,筆下千言,今日朝會卻不發一語?怎麽,那些話怕見人?”
王希烈在班中被皇帝這話撩撥的火起,剛要出班,卻不防勳貴班中一人先出列,竟然是新寧伯譚國佐。
隻見他穿著麒麟服,跪地奏道:“皇上,俺老譚雖然粗鄙不文,但也知道,大明的祖製,不改不行!”
“多少年了,除了皇上登基以後在遼東、薊鎮打了幾個勝仗,咱們大明簡直被韃虜欺負著了,王杲那樣的,簡直不把朝廷放在眼裏!”
因身體太胖,譚國佐說了幾句,又大喘氣一下接著道:“要打仗,總是沒錢、沒糧,臣想問問,守著祖製能得錢糧?去年,連緬甸那樣的臭麵瓜都蹬鼻子上臉,這——”說到這裏,他背了一晚上的詞兒突然卡住,急的滿臉煞白,頭上也出了汗。
英國公氣的直翻白眼,從小墩子上起身,補上他的詞兒道:“皇上,新寧伯之意,這不變法,不富國強兵不行!”
陳矩在禦座側下方站立,頂替著張宏原來的位置。他能看到譚國佐翻白眼想詞兒的窘態,這肚皮險些笑破,嘴角因用力壓製表情,抽抽的厲害。
譚國佐嘀咕半天也沒想出來,隻能就著英國公的話接著道:“臣想說的就是國公爺的意思!臣說完了。”說完,低眉耷眼的起身回去了。
朱翊鈞壓抑著笑意,板著臉道:“新寧伯之意,朕已知之。還有誰說說?”
王希烈終於出班,跪地奏道:“皇上,我朝自二祖開基,製法完備。祖宗成法,非一時之政,乃皇明國本也!皇上隻要謹慎自守,垂裳而天下大治,何必變法擾民!中國自秦以降,因變法而亡天下者,不知凡幾?”
“且皇上登基以來,何嚐變更祖宗成法?而今日天下如何?雖不能言盛世熙然,而大治可期。有現成的路不走,卻大興革變,一旦動搖國本,悔之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