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普法
萬曆十年二月,海瑞一反常態,長期駐留杭州。王潔如帶領洪應明與馬俊賢入住海瑞行轅,配合張文熙調查馬文英被害案。
海瑞雖然不越權越位,但在張文熙向他討教此案的查處方法時,還是提點他道:“張巡按不必糾結在馬文英遇害案上,這功夫都在詩外。”張文熙心領神會,立即就有了思路。
張巡按先行文杭州、錢塘,調閱馬文英案所有卷宗。此乃正大光明的路數——夠膽你們就造個假的記錄試試看,我正愁沒有線索。
凡調查與反調查的博弈,被調查者都是大同小異:除非涉及到重大關節,否則都是做最有限的真實交代。造假是最容易被突破的堡壘縫隙,隻要被發現一處造假,整個大壩的垮塌就在轉瞬之間。
張文熙也是都察院老禦史了,當然也懂調查者的髒套路:文件發的晚,材料要的急。按照帝國新頒布的時間標準,下班時間在十七新時,即申末。張文熙卡著點,在十六新時安排人將索要各類文書的函件發到杭州府和錢塘縣,要的範圍還極廣——讓府衙和縣衙十八新時前送到。
短短兩個新時,作假那墨跡都弄不幹,別說做舊。而且張巡按要的範圍還廣,誰知道哪個文書能搭上他調查的主線?因此,被調查者隻能交真的,至於能查否查出漏洞,隻能聽天由命。
當然,這種博弈發生的前提是杭州府或錢塘縣有人、有事涉案,若兩級官府坦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那可以讓張文熙隨便查。但是,張文熙可以拍著他自己瘦弱的胸脯說,全天下就沒有找不出毛病的官府——這當然是真理。
經過十天的明麵調查和暗中摸底,先打開突破口的是馬文英檔案中存在的問題。巡按在調閱錢塘縣軍轉民檔案時,張文熙手下一個對字跡特別敏感的調查員發現,良渚有一個叫馬文清的自述狀的筆跡與馬文英本人筆跡完全相同。
張文熙一下子來精神了——這些年他連續利用這一手,在都察院曆次考評中都列為優等,因為此類案子還真不少。這種玩法簡單來說,是昔日軍戶利用變法期間地方落實轉籍政策的漏洞,將自家正在從軍的經曆隱瞞,通過賄賂化名再做出來一份民戶檔案。
做完檔案的效果是,大明共有兩個馬文英,一個在杭州大營領著軍餉,並等著退役時分口糧田;一個化名良渚鎮馬文清,在軍改民期間已經成為民戶,兩畝上田,兩畝中田,兩畝三分下田,俱在“馬文清”名下。
有了漏洞,巡按就能撕開口子了。按照變法大詔,隱瞞戶口和虛增黃冊,都是死罪。錢塘縣令劉子謙的腦袋瓜子現在已經砍下來三分之一——看他有沒有主觀故意。若沒有,一個失察罪名,最輕也是戴罪圖功。
至於錢塘縣民政科科長,那腦袋已經砍下了一半。相關的保長和甲長,那腦袋瓜子應該算是剩下點皮兒連在脖子上,若沒有強有力的證據證明此類隱瞞完全是馬文英自己造假,那是鐵定的人頭落地啊。
這個肯定要自證清白啊,馬家所在甲的甲長先提交證明材料:馬文英所分水田不在本甲,這充分證明了我不知情啊。若我知情,何必如此麻煩,讓他父子田地跨著兩保,間隔數十裏。請巡按大人明察,為什麽鄰保會在分田的時候,將田分給外甲的人呢?
鄰保甲長也緊跟著證明:我是分出去六畝三分田不假,但是這是烈士馬文英遺留給他弟弟馬文清的口糧田啊。那馬文清是外地人,三年前雖然和本甲劉寡婦同居,但本甲的地並沒有他的份呀。
但誰能想到他哥馬文英能死在緬甸呢。“馬文清”拿著他親哥“馬文英”的烈士文件,主張自己的保障口糧田,哪個甲能不照辦呢?當然要走屯田轉民田的手續啊。
於是口子一下子撕開,巡按的函件直接到了巡撫衙門。請提供烈士馬文英的全套文書檔案,本巡按需要和兵部比對,看看這馬文英烈士何許人?
查到此處,還沒查到馬文英遇害案,吳善言已經一褲襠屎很難擦幹淨。這時候他要想再殺人滅口那殺的人可就太多了——這蠢貨殺洪應明和馬俊賢完全是搞錯了方向,若沒那麽大動作,巡按未必能從查腐敗入手查凶殺案。否則若隻查凶殺案,無頭屍首,扯皮卷宗,張文熙能查出什麽來?
但是這蠢也隻是一時出了昏招,畢竟巡撫乃一省軍政最高長官,布政司和總兵都在其轄製之下。三品高官豈有易與之輩?
反擊也隨之而來。萬曆十年二月底,杭州大營蠢動。眾軍都在傳講,巡撫都禦史吳善言將以“錢糧不敷”為由,議減餉銀三分之一至每月六分銀。士兵對此多有怨言。三月初二日上午九時,營兵劉廷用等帶領部分士兵上訴於巡按禦史張文熙。
張文熙哪裏見過這個陣仗,明知是自己的調查惹來吳善言的反製,還是差點被嚇尿了。
他被堵在驛政賓館的院子裏,跑都跑不出去,隻能接見營兵代表劉廷用等人。劉廷用要求張巡按立即彈劾吳善言擅減軍餉,治軍不肅。這絕對是正當要求,但張文熙心中很清楚——這吳善言若就此被罷官,那也太便宜他了。
但明晃晃的刀子剛才劉廷用已經亮了一遍,張巡按也沒什麽好辦法。若這一本奏上,後續很容易就變成巡按和巡撫之間的攻訐,吳巡撫可以做出不配合調查的政治表態,也就有了大量時間來彌補漏洞。
等吳善言把漏洞都補上,朝廷就算處置他隨意減餉引發士兵擅自出營的罪過,但隻要士兵沒有嘩變害民,那吳善言最重也就是罷官,永不敘用的可能性都不大。
這對於吳善言來說固然是相當重的懲罰,但張文熙剛摸到這條大魚,哪裏願意讓他如此脫身?
他言語中反複試探劉廷用等人,確實沒有感覺到他們是吳善言的人。這尤其是劉廷用這家夥好像真的是對巡撫不滿,來巡按行轅告狀的。
張文熙隻好運起太極功夫,先是義憤填膺支持士兵們的正義主張,隨後表示本巡按要認真調查,把吳善言的亂命調查無誤,然後一本把他彈掉,此前的錯誤也必然被糾正過來。到時候,新巡撫可能一次性把欠餉都補發給大夥兒——這段時間相當於朝廷替大家攢錢了不是?
這話說的好有道理,士兵們雖然覺得新巡撫未必那麽好心,但每月一錢銀子的餉銀緊吧點也夠花,沒必要搞得血淋淋,當時就想撤回營中。
沒想到張文熙還沒有把劉廷用等人送出行轅,就聽外麵一聲大喊道:“巡撫浙江都禦史吳大人到!”
張文熙當時就熱淚盈眶了。果不其然,隨著這一聲報名,劉廷用當時就把刀子抽出來,架在張文熙脖子上了。
張文熙哆嗦道:“大兄弟,你這刀子快不?”
劉廷用大眼睛瞪起來道:“不快!怎的?砍個三、五刀也能把你的頭砍掉。若殺你就更不費事,一拉就行。”
“那你還是離我脖子遠點,若你把我皮肉割破,就不算是上告,而是嘩變了。若定性為嘩變,就算有天大的冤枉,你這個領頭的最輕免不了流放。若你不小心殺了我,那就算殺官造反了,是要被誅九族的。”
劉廷用身邊的一個兵道:“劉大哥,我們也都普過這個法哩。這巡按說的好有道理。您還是用刀背靠在他脖子上吧,免得失了手,咱們為了三分銀子被誅了九族。”
劉廷用本就沒有嘩變、造反的想法和膽子,聞言果然把刀翻了個,張文熙那頂在嗓子眼的心髒才落到腔子裏。
吳善言相貌堂堂,濃眉大眼,國字臉,一副君子相。他在親兵環繞之下進入院子,先大喝一聲道:“你們要造反不成,如此多人擅自離營,來尋巡按大人的晦氣,誰給你們的膽子!”
張文熙險些氣炸了,大罵道:“吳大人,這些營兵不是找本官的晦氣,是來告你的!若你不來,此處早就沒事兒了!”
吳善言臉上肌肉抽動兩下,像是入戲的演員一般,繼續偉光正道:“張巡按,這刀都架脖子上了,你說什麽呢!哈哈。”
接著又大喊道,“不必著慌,給他們個膽子也不敢傷你!”
張文熙:“我艸你娘!若我傷了一根汗毛,我告訴你吳巡撫,他們的罪行變了,你的罪行也變了!你這是治軍荒唐,引發兵變——你將人頭不保!”
吳善言臉上肌肉抽動的厲害,眼中也露出一絲恐懼之色。但他隨即又進入了那種“忘我”的狀態,對著劉廷用等人喝道:“我告訴你們!減餉之事已定,本撫已經請示南京兵部,不願當兵的聽其回家務農!”
“現在你們把兵器給本撫放下,還會給你們一條自新之路!若傷了張大人半分,我殺你們個雞犬不留!哼哼。”說完,極隱晦的瞟了張文熙一眼。
張文熙看他眼神不善,猛然想到了吳善言還有一個脫罪法子:那就是先引發兵變,再立即撲滅。如此一來,功能抵些過,三品官位雖然保不住,但降三級也差不多了——頂多就是個罷官。
到那時,朝廷就算追授我張某祖宗八代,還有個卵用?而吳善言這廝必然是犯下了驚天大罪,否則,他不會如此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