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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溫柔的憎恨(上)

  “占星術士閣下,你……流淚了?”埃利奧特雖然是一位富有教養的騎士,但似乎並不明白,在此時問出這種問題會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約納側過臉,把眼淚藏在火盆光亮的陰影中,“不,埃利,我沒事。後來怎樣了?錫比找到了父親麽?他們又是怎麽樣來到櫻桃渡的?”


  “這個故事很長,我們會盡量把它說得短一些,以保證閣下的睡眠時間。”玫瑰騎士點頭道。


  帕蜜拉一直沒有找到父親。她四處打探那名灰白色頭發、高個子、戴寬邊禮帽的劍士的行蹤,但當時西方大陸戰火未起,路上行走的人何止千萬,又有誰會留意一個匆匆過客的樣貌呢?

  她決心拋棄自己的名字,父親給予的名字。帕蜜拉改名為錫比,在巴澤拉爾山區方言裏,錫比意味著“複仇”。走遍全國。為了減少麻煩,她不得不用厚重的鬥篷把自己嚴嚴實實裹在裏麵,隻露出那雙與她母親一模一樣的綠色眸子。


  她背著弓箭,進入聖博倫,路過紅石堡,沿著大路一直向北,最後穿過整個紮維帝國,走到了埃比尼澤共和國的邊境。


  埃比尼澤共和國以排外自閉的外交政策聞名於西陸,那一年,正巧新的執政官上任,新領袖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封閉所有的關隘,把商人和間諜一起關在國門以外。錫比的行程到這裏掉頭,再次穿越紮維帝國、聖博倫,回到巴澤拉爾。時間,已經過去兩年,她被或真或假的消息搞得暈頭轉向,因憤怒產生的鬥誌也已逐漸消磨。


  她沿著大路向西漫無目的地遊離,不知不覺,走上了當年父親與母親逃離蘭草莊園的同一條路徑。一天晚上,她在旅館中住宿,在旅舍主人的嘴裏得知了這個消息:向前20哩,有一處荒廢的城堡,那是19年前被王庭裁判所摧毀的杜威·蘭草莊園的遺址,據民間傳說,莊園主人雅維利爾·薩瑟蘭男爵的鬼魂一直在城堡中遊蕩,如果半夜走進城堡,運氣好的話,可以聽到雅維利爾男爵在頂樓書房陰森的低語聲。


  “是的,小姐。”旅店主人放下手中的抹布和酒杯,擠擠眼睛:“現在那裏是一個著名的旅遊景點,無數想證明自己膽量的年輕人從王國四麵八方乘車趕來,在城堡中睡一晚上,是最時髦的試膽經曆,小姐,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替你安排好馬車和向導,明天下午出發,剛好可以在城堡中享用晚餐。”


  錫比如中雷殛,愣在那裏,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第二天一早,她離開旅店,獨自步行前往蘭草莊園。中午時分,經過一道破敗的籬笆門,錫比停下腳步,從泥土中拾起腐朽不堪的木牌,上麵刻著“杜威·蘭草:巴澤拉爾最好的煙草”的廣告詞。


  莊園裏大片的煙草和香料田已經荒廢,就連道路上也長滿野草。19年前,杜威公爵、如今的國王陛下下令徹底廢棄這塊沃野,嚴令禁止自由民和其他莊園主耕種這裏的土地。


  錫比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母親曾對她講起莊園的一草一木,這些荒涼的草場,就是母親眼中充滿生機的金黃色煙草田嗎?那條河流旁邊,應該有一座小小的磨坊不是嗎?那裏隻有一扇石磨傾頹在河中,流水在岩石上劃出深深的刻痕。


  看到城堡的刹那,錫比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無法把眼前灰黑色的、塔尖早已崩塌的、門窗空敞的陰森古堡與母親的言語相印證,更無法想象城堡前那塊長滿荊棘的空場,曾經承載那麽多年的豐收慶典,那座幹涸的噴泉,曾經裝滿蜂蜜釀成的美酒,那些崩壞的石凳,曾經坐滿快樂點燃煙鍋的農夫,金黃色的煙霧飄滿天空。


  她像一具蒸汽傀儡一樣機械地邁動步伐走進城堡。大廳中掛滿蛛網,幾個睡袋胡亂丟在灰塵當中,是上一撥匆忙離去的遊客落下的,從樓梯上的塵土可以判斷,這些結伴前來試膽的膽小鬼根本沒有勇氣登上二樓。


  錫比沿著樓梯登上頂層,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進外祖父的書房。羊毛地毯已經被老鼠咬成碎片,覆滿灰塵的書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書頁上壓著一副放大鏡,顯然主人直到離開的一刻才停止閱讀。錫比慢慢走過去,在桌子與書頁上,發現大片已經變成黑色的血跡。


  “外公……如果你在的話,能出來跟我說說話嗎?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錫比喃喃地說,疲憊地坐進扶手椅,趴在書桌上。


  灰色牆壁正中,有一片顏色略淺的正方形空白。錫比知道,那曾經是懸掛家族紋章的地方,薩瑟蘭家族的紋章,王族的印記。無論喜歡與否,自己的血管裏,流動著與國王相同的血液。


  錫比忽然覺得好累,累得不想動彈一個小指頭。這破敗的古堡、無人的頂樓、陰森的書房,居然給了她兩年內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她什麽也不願想,就趴在書桌上,陷入深沉的睡眠。


  再次睜開眼,錫比看到了第二天早晨的陽光。她活動僵硬的身體站起來,失望地環顧四周,外祖父的幽靈沒有出現。傳言隻是愚蠢的傳言罷了。隻是傳言。


  錫比最終在城堡後麵找到雅維利爾男爵和男爵夫人的墳墓。簡陋的墳塋上插著代表文字與繪畫之神席拉的新月形標誌,一塊石灰石板嵌在墳墓上,充當墓碑。上麵用劍尖潦草地刻著:雅維利爾(及夫人),不再享有光榮的姓氏,但以國王之名義寬恕其罪過。——王庭裁判所,銀盾騎士基拉赫。


  石板更下方的泥土中有這樣一行字:原來這不是你的過錯。我原諒你,我願意收回那句話。希望你們幸福。


  像是用木棍畫出的筆跡顯得模糊不清,但無論如何,不可能是19年前寫下的。錫比驚呼一聲:“外公!”她匆忙四顧,清晨的蘭草莊園靜得像一個巨大的棺材,外祖父,或者外祖父的鬼魂,依然沒有出現。


  錫比最終沒有找到雅維利爾的幽靈,帶著遺憾離開蘭草莊園,但無論如何,外祖父的那句話在她心中生出巨大的波瀾。她開始思考父親是否有自己的苦衷,思考母親和外祖父的話,思考自己的明天。她終於做出決定,不再刻意追尋父親的腳步,把憎恨深深地埋在心底,接著,她加入了一個雇傭兵團,很快成為傭兵團最年輕的首席弓箭手,以19歲的年紀,和女性的身份。


  就像錫比的母親曾經感歎的一樣,日子過得太快,轉眼過去七八年時間,錫比忽然間發現,已經慢慢淡忘的父親的影子居然又夜夜出現在她的噩夢裏。這是因為,她發覺自己的容貌一點都沒有變老,彷佛自母親死去的那一年起,時光就停止流動,鏡子裏,25歲的錫比與17歲的錫比,沒有半分不同。


  她一瞬間就明白了。她的血管內不光留著薩瑟蘭王族的血,還有一半,是冰冷的北方精靈的血液。在此之前她從未意識到自己半精靈的身份,畢竟北方精靈走入西大陸人的視野不過短短幾十年時間,半精靈這種畸形愛情的悲劇產物在巴澤拉爾乃至整個西陸的曆史上都未曾出現過。


  她不知道自己的壽命會有多長。她不知道自己的血液是否會閃著熒光。她知道的是,因為她深深恨著的父親給予的詛咒,她不得不離開深愛著的傭兵團去陌生的地方流浪。


  錫比無法做出解釋,與傭兵團的夥伴不告而別。此後,她活躍在巴澤拉爾或大或小的戰場上,以用父親傳授的箭術收割敵人的生命為樂,每隔三四年,她就換一個傭兵團重新開始,直到紮維帝國耶利紮威坦大帝登基,派鐵騎將戰火與死亡播撒遍整個西陸大地。


  “等等等等……”約納伸手示意玫瑰騎士暫停,他揉揉眉頭,“故事開始的時候,是2665年對嗎?”


  “是的。”埃利奧特回答道,“大陸曆2665年。”


  “錫比就是那一年出生的。今年是2305年,那麽錫比今年已經……四十歲了?”約納張大嘴巴。


  埃利奧特點點頭,嚴肅道:“沒錯,但約納閣下,請在任何人麵前都不要提起錫比小姐的年齡,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約納使勁點頭:“我明白,我明白。”


  “以精靈的壽命來說,錫比小姐仍然是一位尚未接受成人禮的少女。”玫瑰騎士想了想,追加了一句。


  約納試著回想《西大陸地理測算》上關於北方精靈的所有段落,在其中沒有找到半精靈的描述,“埃利,半精靈的話……”


  埃利奧特流露出悲傷的神色,搖搖頭:“半精靈是不被祝福的種族,沒有數據表明他們的壽命有多長。而且,錫比小姐還有薩瑟蘭家族的血統,血脈中的詛咒會不會發作,何時發作,沒人知道。”


  約納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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