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神奈川夜色(中)
“祝您在日本渡過一個愉快的假期,先生。”隻看了一眼顧鐵的護照,海關人員就在上麵蓋下電子墨水標記的通關印章,尊敬地頷首致意,那個子虛烏有的“肖煙”的身份意料之外地好用。
顧鐵大搖大擺走入羽田國際空港,乘坐京濱急行電鐵前往神奈川。日語是他最早掌握的幾門外語之一,比起變位複雜的德語、發音考究的法語、語速超快的西班牙語來說,處於阿爾泰語係與漢藏語係夾縫中的朝鮮語和日語由於有大量的漢字詞匯和外來語成分,算是很容易上手的語言。唯一的遺憾是他的日語老師、當時一起泡酒吧的日本留學生是大阪人,不知不覺學了一口地道的關西口音,導致跟來自東京的日本朋友聊天的時候,對方一邊讚揚他高超的語言天賦,一邊表情怪異地瞧著他,那是江戶人看大阪人特有的“土包子”眼神。
快速列車在本州大地穿行,車廂整潔有序,窗外的風景精致宜人。現在距離上世紀的那場侵略戰爭已經足足過去一百年,但曆史的傷疤並未因全球一體化進程而愈合,就算顧鐵這樣出生在外國的華裔青年也帶著對日本的深深敵視,對軍國主義大日本帝國的發自骨子裏的仇恨。不過必須承認,他喜歡日本的風物人情,這個在戰敗後迅速崛起的資本主義國家走出了一條不失本真的強國之路,在經濟騰飛的同時,對文化傳統的保護未曾有一刻放鬆。顧鐵也佩服日本人務實合作安身立命的精神,大和民族是最適合構成蟻窩型社會化生活圈的民族,每個人都像齒輪一樣堅守著自己的分工與信念,這種力量聚合起來,顯得非常可怕。
不過話說回來,日本人骨子裏的某種東西還是挺令人生厭的,顧鐵接觸過不少日本人,可稱得上朋友的幾乎一個都沒有。勉強能聊得來的,就算今天要去拜訪的這位老兄了,中國人低頭瞧瞧手裏的票根,心情有點複雜。
二十幾分鍾後,列車緩緩停靠在橫濱站,隨著人流走出京急電車站大廳,龐大的城市出現在眼前。許多人並不知道,橫濱其實是僅次於東京的日本第二大城市,其地域規模、人口數量與經濟總量的世界排行也在前十名之內,是個不折不扣的巨型都市。按照地麵上浮現的發光指示路標走了幾分鍾,五條長長的蛇形隊伍出現在眼前,盡管沒有人維持秩序,所有人全部自覺地排隊等候乘坐出租汽車,人與人之間保持著高效、得體的恰當距離。
“日本人。”顧鐵搖搖頭,拍在隊伍後麵,假裝掏出手機來瞧了瞧,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心頭沒有升起警兆,這一路走來都是安全的,沒有人在背後跟蹤,算是給這趟日本之旅開了個好頭。
“橫濱港。”終於坐進一輛綠色的電動出租車,顧鐵略微回憶一下要拜訪的地址,指示道。
“下午好,我是新電租公司的真倉,很高興為您服務。問到哪個碼頭?山下碼頭還是新港碼頭?”身穿製服、戴著白手套的司機轉身詢問。
“都不是,在在京浜工業帶A6至A8道之間,有一個私人碼頭叫做“山吉”,顧鐵看到司機開始在前擋風玻璃上投射出GPS導航地圖,並搜索這個小小的民用碼頭,立刻補充道:“由於太小了,又是私人用地,沒有在地圖中備報,所以GPS上可能找不到,沿著進港路慢慢開的話應該能看到,距離金澤木材碼頭不遠。辛苦你了。”
司機聞言關閉了投影屏幕,轉動方向盤駛上道路,一邊笑道:“您對橫濱港很熟悉呢,是從大阪來橫濱公務出差麽?橫濱新機場修好以後就方便了。”
中國人苦笑一下,自己的長相和口音被誤認為是關西來的上班族,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是的。我想休息一下,到達以後叫醒我可以嗎?”
“當然,上班族是日本的脊梁,請盡可能的休息。”司機知趣地按下按鈕,調暗了前後排之間的半透明玻璃。
顧鐵並不想休息,隻是有點事情需要思考。他一邊望著車水馬龍的橫濱街道,一邊想著接下來即將麵對的男人。外麵可能剛下過一點小雨,黑色柏油路麵顯得濕潤潔淨,下午四點鍾,晚高峰尚未到來,各式各樣的汽車在高樓大廈間穿行,樓宇的間隙裏露出懸吊式城市鐵路正在建築中的高架鐵橋。這種在七十米高的空中穿行的鐵路橋是解決城市交通問題的最新嚐試,上方單行鐵軌與下方的懸吊式結構分別負責雙方向列車通行,利用最節省空間的方式構建快速通行體係,而高架鐵道的站台全部架設在大型樓宇內,主要目的就是讓上班族通勤時可以快速到達大型集團公司的辦公地點。就像司機所說,日本是構架於“上班族”這個穩定族群之上的國家,保障他們的便利就是保障整個日本的未來。
中國人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樓越來越高,車子都跑到天上去。或許用不了多久,科幻電影裏的未來世界就會出現在眼前呢。……問題是,我們的世界還能支持到那一天嗎?”他喃喃地自語道。
現在已經是十二月初的氣候,西北風將來自東太平洋的暖流拒之門外,天氣顯得有些陰冷,街上的男性大多穿著風衣,女性基本以裙裝為主。那個男人行蹤漂泊不定,但唯有每年十二月到一月之間會老老實實呆在他的小屋裏幾乎不出門,這樣做的理由——聽起來有點荒誕不經——是“陪著老婆孩子一起看紅白歌會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事情”。紅白歌會是日本每年12月31日晚間的固定節目,對老派的日本人來說,看新年夜的紅白歌合戰同中國人過年看春節聯歡晚會的意義相同。
胡思亂想間,車子已經駛進橫濱港區。自從美國人用大炮轟開了19世紀日本幕府鎖閉已久的國門,橫濱港就成為率先被迫開放對外貿易的港口,兩百年間發展為亞洲乃至世界最大的海港之一。八個大型碼頭負擔起了主要船舶服務,但橫濱港也有多如牛毛的私人碼頭,這些碼頭一般由企業集資建造,負責自己企業的進出口業務及原油、鐵礦石的進口。按照顧鐵的指示,出租車拐入一條僻靜的小路徑直開到道路的盡頭,一道鐵絲網封閉了去路,指示牌寫著從此處開始土地屬於名為一家名為“神風企業進出口聯合會”的組織,僅允許會員或受邀請的貴賓進入。
“我出生在橫濱,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碼頭。”司機睜大眼睛慨歎道。這是一個位置隱蔽、水深適度的小港灣,鐵絲網內道路蚰蜒向下,建築物顯得有些雜亂,七八個下碼頭排列在水邊。周圍沒什麽人,也沒什麽車,幾隻海鷗飛翔在灰蒙蒙的天幕,海水呈現深邃的灰綠色,水麵飄著船舶柴油機漏出的點點油班。
“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這樣那樣的秘密。不用找了,謝謝你。”丟下車資,顧鐵背起旅行包下了出租車,目送綠色電動出租車掉頭離開。
鐵絲網邊的鐵柵欄門用一把掛鎖簡單鎖著,門上懸著一盞電燈,沒有攝像頭或語音對話門鈴之類的設備。中國人想了想那個男人告訴過他的話,由於日子隔得太久,記憶有些模糊,他撓撓頭,忽然一拍手:“對了,唯有這樣吧。”
“淺田!淺田!淺田!”顧鐵用手攏音,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三聲。聲音在僻靜無人的碼頭飄散,不知誰家養的看門犬吠叫起來,接著一聲嗚咽,被主人嘞住了吠聲。
沒有任何動靜,“……名字記錯了嗎?”中國人有點心虛,盡力回憶著往事。他決心多等五分鍾,五分鍾之後若還是沒人來迎接就想辦法偷偷溜進去。但第四分鍾的時候,一個男人沿著小路慢騰騰地走來,邊走邊嘟囔著:“誰啊誰啊?如果不是有要緊事的話,我可……顧鐵?!”
“可不是我嗎,老淺?”顧鐵笑嘻嘻地揮揮手。
這個男人身材又瘦又高,後背有些佝僂,手腳極長。他的皮膚黝黑,相對於身高來說,留著短短黑發的腦袋顯得異乎尋常的小,一雙圓眼睛,不苟言笑的嘴角緊緊抿著,從麵貌上看大約是四十歲年紀。他拖著腳步走著,看起來非常懶散,不過顧鐵知道他瘦長身體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充滿驚人的爆發力,在共處的短暫時光裏,這個人徒手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顧鐵至今難忘,如果說管家老趙是已臻化境的武術高手,那麽這個人就是百煉成鋼的格鬥機器,兩人之間若是生死相搏,勝負實未可知。
“你來做什麽?”名叫淺田的男人緊緊皺著眉頭,完全沒有歡迎的神色。
“怎麽說呢……有點事。”顧鐵回答道。
“也好,有你的幫助或許更好。——我的女兒失蹤了。”這個男人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