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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章 繼心承誌

  第八九章繼心承誌

  突厥部落的隊伍,繼續沿著荒蕪的官道,向著並州城的方向挺進。


  庫瓦爾罕在中央大車中,命令雅拉當頓帶領族群裏還有餘力的青壯前後探查,嚴密防範。


  而楊影,前後曆經三戰,整整兩晝一夜,沒有好好休息了,實在支撐不住,已經在庫瓦爾罕的膝上沉沉睡去,失去了所有知覺。


  終於在將要日落的時分,在黃昏的滿天紅霞中,望到了遠遠浮出地平線的城牆。


  隻要能進入並州,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庫瓦爾罕的心中,再一次騰起了希望的火焰。


  俯首看著自己懷中,輕輕撫弄著安然睡著楊影的發絲,回憶起阿爹和寶寶還在世的時候,如果曾經的一切都未曾失去,那現在該是多麽幸福的一刻啊!


  庫瓦爾罕多希望,薩滿祭司曾講述的傳說都是真的,代表真愛的鹿神釋放魔力,將時間凍結在此時此刻。


  垂暮的荒原,冷寂的城中。


  就這樣的一條道路,一直一直的永遠走下去。


  崎嶇的山甬,廣闊的天空。


  就這樣的一條道路,一直一直的永遠走下去。


  連綿的山巒,流淌的河流。


  就這樣的一條道路,一直一直的永遠走下去。


  漫天的飛雪,蟬鳴的星空。


  就這樣的一條道路,一直一直的永遠走下去。


  “官府重兵扼住要道,不聽我們解釋,也不允許我們進城。強令隊伍繞道,要求我們從一旁小道越過州府!”車窗外雅拉當頓突然發聲,將庫瓦爾罕從幻想中,驚回了現實,回報帶來一個壞消息。


  庫瓦爾罕忙收拾好服飾,慌張的掩飾神情。稍加思索,眉頭緊鎖:

  部落一族必須要在今晚進城補給,不能再前行了。


  如果繼續前行,下一座城還不知在哪兒?能不能支撐下去都成問題。


  這擺明了就是要把我們往絕路上趕!


  楊影卻醒了,眼中一閃而過一絲暗淡的光芒:


  “幫我一下,扶我起來,讓我站在馬車最前麵。為我的令牌,纏上一抹紅布。”


  “可是楊影……”庫瓦爾罕眼中還有一絲猶豫和躲閃。“要是官府發動無差別攻擊……”


  “放心,葛榮都沒圍死我。就憑他們,也不敢傷我!”楊影取過狻猊戰袍披上,從腰間取下,上任用的校尉令牌,和寶刀麒麟牙。“下令全隊,列陣整齊,高舉弓箭!”


  馬蹄聲震,整齊劃一,在荒廢良久的官道上,卷起滾滾黃塵。


  一隊突厥壯士,男男女女都穿著毛領氈袍,厚衣重靴,腳步追趕。


  每一個人都意誌堅定,麵容剛毅,動作強悍。


  向著遠遠浮出地平線的層層箭樓橋棧,大膽突進。


  楊影在庫瓦爾罕的攙扶下,迎風站立在為首的車上,在雙馬的牽引下,不動不搖。


  激烈的朔風卷起身經百戰的烏黑戰袍,左手握緊短刀,右手卻對天高舉著,黃金令牌。


  令牌下的紅纓,那一抹鮮紅,是奇跡的顏色。


  人人滿懷希望,在楊影無畏的慷慨激勵下,向死而無憾。


  “都雙手高舉起兵器給他們看!”


  楊影高聲下令。


  突厥人軀體內流淌著的獸血,漸漸蘇醒和沸騰,生來崇尚英雄的坦蕩,和戰士的無畏。


  庫瓦爾罕也覺得一股暖流,正從她的靈魂深處湧上咽喉,化作一聲呐喊:“我們不是叛亂!”


  並州衛城一眾守將,這輩子哪兒見過這種架勢?聞訊後忙趕上城樓,向著大道觀看。


  來者人數不多,遠遠望著,略顯孤膽。


  可氣勢上,卻滿腔熱血,浩蕩依然。


  “嚴令全軍!不得放箭!”


  “嚴令全軍!不得放箭!”


  “嚴令全軍!不得放箭!”


  命令層層傳遞,在土木圍成的要塞上空久久回響。


  楊影也帶隊停在了城樓門前,卻麵無改色,如同一尊雕像般。


  “止步向前!來者何人?”一個披甲持銳的將領,高站在城頭喝問。


  無數箭鏃從城垛子上探出頭來,齊齊瞄準了楊影的心窩。


  “大行台爾朱榮麾下,驃騎校尉楊影,攜突厥桑幹汗帳剩餘力量,特來投靠慕容將軍!”


  楊影麵不變色心不跳,高舉令牌顧左右而回應。


  仿佛自己是刀槍不入的天神下凡,毫不畏懼萬箭穿心。


  城門一側,開了一個小洞,一馬一人奔出,來到楊影麵前,伸手示意。


  楊影將令牌和匕首全交給他,並目送他回到了城裏。


  片刻之後,一聲令下,城門吊橋,緩緩放下。


  “楊影將軍,一路辛苦,有失遠迎,實屬不該,戰事緊張,還請海涵……”剛才問話的將領,率領了十幾騎兵,出城夾在突厥部落兩翼,護送陪同一起入城。“這是匕首和軍令,還請楊將軍收好。”


  “嗯不敢不敢,鬥膽詢問一句:閣下可是慕容將軍?”楊影並不認識慕容紹宗,隻能試探。


  “不不不,在下隻是一介降將,原本參加六鎮,年前被官軍擊敗,正逢叛亂軍內部紛亂,才投降爾朱榮將軍,被分派到這裏,協助慕容將軍守衛城池的……”年輕將領與楊影並駕齊驅,一臉不好意思的說道。


  “看您治軍嚴整,做事謹慎,可否告知姓名,相互認識一下。”楊影抱拳行禮。


  楊影對軍中長輩,一向尊重,從不論是功將還是降將。況且,心裏也深知:六鎮原本皆為邊防重鎮,被迫無奈起義的將領中,也多有才俊勇士。


  “哦?嗯……嗬嗬嗬……楊將軍言重了,以後你我便是等級同僚,不用如此客氣,在下可朱渾元,幸會幸會……”


  “我的部下附屬,雖是突厥人,但個個都是足以信任的堅強戰士,勢必可以引為對抗葛榮叛亂的助力,還請可朱渾元將軍,好生相待……”楊影言下之意,是想盡力為庫瓦爾罕部落多爭取一些待遇和生存的空間。


  “那是自然,既然是楊將軍的部將,遠道而來,看樣子又連日來經曆了不少戰鬥,一定早已經人困馬乏,急需好好休息。”可朱渾元直接打手勢給下屬,命令加派人手過來,幫助突厥兵馬進行搬運和監護。“楊將軍盡管放心,我會按照軍營中的規定,給予最上等的待遇,這種小事,就交給末將了。”


  增加兵力前來,同時加強防備與供養力度,可謂一時二鳥。可朱渾元,果然是個優秀又幹練的將領。


  楊影看穿了這一層後,心想:此人雖是降將,可能力確實不凡,不可小覷。將來同僚為官,可以戰機會好好結交。


  更重要的是,他為人寬厚仁義,從他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中,就能看出。


  按照上麵部署的意思,突厥部落,暫時交由他來安頓,被安置在衛城一個閑置僻靜、環境不錯的角落裏,由中軍提供帳篷補給,獲得了久違而渴望已久的休養和歇息。


  看著大家終於可以緩一口氣,整頓休息的樣子,孩子們也開始熟悉環境,打鬧玩耍起來,欣慰的笑容終於爬上了楊影的麵頰。


  而他本人,則需要跟隨傳令兵一道,去中合府內,麵見慕容紹宗,說明情況。


  “阿影……”庫瓦爾罕送楊影直至門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內,蘊含著萬千不舍。她深知楊影的後背和左肩都重傷未愈,死死拉著楊影的袖子,不肯鬆手,希望他能夠帶自己一起前去,有個萬一,也好互相照應。


  “現在,你的族人更需要你……”楊影當然知道庫瓦爾罕的意思,但並州城並不完全信任他們,庫瓦爾罕更需要留在這裏守護自己的族人,萬一有個不測風雲,至少還有個主心骨可以照應。“我隻是去應職受命,這是軍中規定的程序,不會出什麽意外,也沒有危險,放心吧!”


  庫瓦爾罕還是百般留戀,依依不舍。


  楊影看見她身後的族人們都在忙碌,不少婦女,還在百忙中,看著他們兩人,偷偷發笑,弄得頭皮發癢,怪不好意思的,忙眼神躲閃,故意不看庫瓦爾罕的直視,借口其他,脫身走掉。


  可遊牧民族,向來直爽,哪兒還管那麽許多。“阿影!阿影!我喜歡你!喜歡你!雖然你可能和大家不太一樣,我們也確實曾經畏懼過你,但……我們……我們現在都理解了……所以,所以,你記得一定要回來!不管發生什麽,一定要回來啊!”


  庫瓦爾罕想衝過來拉住楊影,卻慢了一步。


  而楊影,已經跟隨著傳令官,騎上馬匹,頭也不回。


  望著楊影絕塵離去的背影,庫瓦爾罕還想再多說些什麽,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心中空落落,好像缺失了一塊。


  ————


  誰人喚我起,三更夢卻醒。


  黃土高原風,太行山上雨。


  飛越群嶺間,不遠千萬裏。


  離鄉三十載,星夜傳信息。


  朝陽入高樓,樓上有人愁。


  遙望故土雲,黑發換白頭。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返急。


  何處是歸途?長亭更短亭。


  ————


  焦尾古琴青弦動,鳳凰棲息王屋巔。


  月生東方梧桐語,一撥風定當心畫。


  亭外雨歇,點點滴滴落芭葉,滴滴點點。


  山遠雲起,來來去去飛北雁,去去來來。


  一襲白衣,端坐亭間,瞑目撫琴。


  玉脊折扇橫陳石台上,八卦星盤倒掛烏柱邊。


  青銅狻猊香爐中,青紫的火舌舔舐著檀香,嫋嫋青斂遊蕩無歸處,隻得散華無蹤影,過眼往事如雲煙。


  幽咽冰河泉底滑,冬去春來起綠蘚。


  回首又一年。


  再過幾個月,木棉花就會開了吧?

  如雲霞,似火焰,點綴在清溪鬼穀的半山岩。


  蘇子雲孤獨一人幻想著,幻想著簷上雨點落入酒杯中的,是鼓點。


  仿佛看到師父盤腿坐在石桌對麵,將珊瑚鐵杖立在身邊,懷抱著玉麵鐵琵琶,輪指應和;


  仿佛望見師兄翹著二郎腿,靠躺在白崖石上,烏鴉墨扇垂腰間,八孔洞簫風波起,交相呼應。


  東方既白,又一整夜無眠。


  “唉……昨夜雨大,澆破了師父墓碑前的油紙傘,這樣不行啊……得買個新的換上啊……”


  蘇子雲起身,輕輕將古琴藏於錦袋中,又抱入檀木匣中蓋好。


  手指拂過匣蓋上雕刻的囚牛圖案,精美細膩。


  收拾好了,最後才將八卦盤揣入懷中,拿起折扇。


  “傘破了,會漏雨,這樣不行啊……”


  蘇子雲一步一步步下台階,回頭離開亭子,走得很緩慢。


  亭外不遠處,一顆蒼勁的古鬆下,掩映著一座墳塚。


  石碑上銘刻著:


  師尊二十三代鬼穀子姬淩雲之墓

  門下司馬玦蘇子雲敬緬其上


  千古

  ——


  繞過菜園籬笆圍,合上小小草廬外的柴草門扉,蘇子雲把早準備好的行囊背在身後,木然的向著山穀外走去。


  沒走出幾步,不禁回望一眼草廬。


  早春二月,乍暖還寒,風中的樹枝仍舊不斷顫動作響。


  繼續向前出發。


  青石板路上還遊離著幾片,昨夜未燃盡的紙錢。


  沒走出幾步,他還是忍不住轉身回來,端正身形,整理儀容後,深深將頭埋在袖中,向著草廬作了一個長揖。


  回身再走。


  可又沒走出幾步,猛然再次回頭,突然雙膝跪地,向著青鬆墳塚的方向,叩下三個響頭。


  “師尊在上,弟子走了。待縱橫天下之後,必帶著新的油傘,回來看您……”


  話還未說完,已泣不成聲……


  俯首長跪不起……


  手指輕輕在星盤上撥動,參商運轉,隨著一聲巨響,穀外草木石陣自行開始位移,一同按照先天八卦的運行規律行動,最終停下時,讓出一條入世的通道。


  “師尊在上,弟子走了……弟子走了……”


  蘇子雲默默叨念著,擦幹淚水,拂袖而去,飄然如雲。


  隻幾步,便在陣中如同閃現,忽遠忽近,東出西現,出穀遠去。


  不留一絲痕跡。


  唯有一片非黑非白的羽毛,倒映閃爍著東方的光芒,穿過油紙傘的破裂處,輕輕降落在墳塚的石碑之上。


  靜立不移。


  忽而林動,嘩嘩作響。羽毛借機乘風扶搖直上,旋轉飄蕩,左右逍遙,卷入碧藍天空中。


  消失不見,亦不留一絲痕跡。


  唯有耳畔之清風、與山間之朝陽,相伴目送其身影,消逝在天際一線間。


  也許蘇子雲本人,當時並不清楚,自己出山的意義。


  但,自此以後,天下之格局,卻再無一人,敢輕下定論。


  而整個人世間,也將化作一張棋局,繼而拉開一場,長達整整五十年的,縱橫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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