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曲皇城舊夢-8
即使過去顧擎久居江南, 對李憐玉的大名也是曾聽過的。
號稱愛看戲其實隻是對小戲子們清婉柔致的身段兒感興趣的顧大帥過去對這人頗不以為然——他在南地作威作福慣了, 幾乎想要什麽都是伸手即來, 那時候顧大帥更喜歡的其實是武生,在他看來,男旦們一個個嬌滴滴軟綿綿的, 和直接玩女人好像沒什麽區別。
所以號稱天下第一名旦的李憐玉, 早被他打上了不感興趣的標簽兒。
但這樣的想法都在幾天前改變了……現在他對人家興趣濃厚, 不惜乖乖被牽著鼻子鑽套兒也要一睹其風采。
今兒個李憐玉要給他演的,正是那曲名震南北的《醉楊妃》。
顧擎極不耐煩地熬過開頭那幾段兒念白, 到李憐玉將出場的時候,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而對方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 見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奴似嫦娥離月宮。”
顧擎看得眼睛都直了——就像這廳中其他人一樣——那一步一態、一顰一笑,活脫脫一個誤國楊妃,眼波流轉, 便似要在那三尺戲台勾人魂魄。
京劇不同於其他劇目, 服飾妝容本就大氣雍容、華貴精美, 再加上美妙的身段與唱腔,直讓人覺得已未飲先醉了。
真是……一點看不出來,這天然媚態、深閨幽怨,哪裏能把他與平時驕傲淩人的氣勢聯係起來……
顧擎低笑著想——這表演其實也不成功的, 他就不信,楊貴妃若真這般,那唐玄宗能棄之不顧,轉幸江妃而去?
不成不成,真真失敗,這李老板名不副實啊。
他在那兒兀自胡思亂想著,卻半點不耽誤功夫看得目不轉睛,台上的楊貴妃從初做矜持到已醉意醺醺,一連串繁複華麗的舞蹈唱念舒展自然、舉重若輕,那整個戲台上隨侍眾人似乎已經消失了,唯餘貴妃肆意揮灑自己嬌豔可掬的美麗。
不消片刻,貴妃便醉深退下,顧擎瞪著空空如也的台上,感覺自己的心遭到了一場暴力血腥的搶劫。
……他覺得自己險些就被掰直了。
好啊,你不是要扯老子這張虎皮做大旗嗎,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麽地步。
顧大帥揮揮手叫過副官來,毫不掩飾自己精神抖擻的小兄弟:“告訴那管事,叫李老板到後頭去見我。”
副官嘖了一聲,盡職盡責地轉身跑掉了。
後台沈悠妝還沒來得及卸,將將把身上重得壓死人的大衣裳和頭飾脫掉,就看見黃管事火急火燎地躥進來,身後幾個小廝使盡渾身解數地擋著一個青年軍官,那軍官臉紅脖子粗地說著什麽,還一個勁兒伸長了脖子往後台看。
他哂笑一下,把顧擎狠狠鄙視了一番。
“……李老板,那顧……顧大帥……”黃管事氣喘籲籲地在他麵前站定,“您、您拿個章程出來啊,是要我們拚死給您擋著,還是您有什麽別的想法……”
沈悠安慰地拍拍他的肩,笑道:“總之不用你們去死的,”他早就拿好了主意,隨手拉過一件薄衫披到身上,不在意地攏了攏發,“讓他闖進來好了。”
“哎好嘞。”把皮球踢出去的管事長舒一口氣,隱晦地衝門口使了個眼色,幾個小廝便都哎呦哎呦地被甩到在地上,被那軍官悶頭一下子衝了進來。
副官踉蹌幾步,一抬頭便見一個美麗得刺眼的麵孔關切又帶著點畏懼地看著自己,一隻嫩蔥般的手半伸著似乎想扶,卻又猶豫著縮了回去。
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想道:“哎呦我的娘,怪不得大帥對人家念念不忘……可就這小身板兒,別一不留神兒就被大帥給撅斷嘍……”
李憐玉開口,聲音比台上的唱腔還好聽,多了些男兒的清朗,一絲不見方才柔媚的女氣——更神奇的是,跟他還帶著的豔麗妝容居然一點都不違和:“軍爺……大帥要傳憐玉到前邊兒去嗎?”
副官清了清嗓子,莫名覺得自己像個助紂為虐欺壓良善的惡霸——哦,他也確實就是。
“是,大帥相請李、李大家促膝長談,已在後院兒相候。萬望移步相見。”
李憐玉帶著些驚恐飛快瞟了旁邊的黃管事一眼,抖著聲音道:“能否……容憐玉將這妝卸掉……”
不明真相的副官快要被洶湧的愧疚淹沒了,差點兒就不經大腦思考地答應他,可定了定神兒,還是守住了自己作為狗腿子的職業操守:“這個……大帥已等候多時,大家不若將東西帶著,到那兒再卸妝不遲。”
李憐玉垂下眼睛,自嘲地笑笑:“憐玉明白了,還請軍爺前邊兒帶路。”
說罷便握了握拳,欲蓋彌彰地攏了下領口,強自鎮定地跟上副官像是落荒而逃一樣的背影。
“仙君,您……不是,賀明玉是想幹嘛?”
“你說呢,”沈悠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笑容,“這小爺可不是個吃虧的主,顧擎不在他麵前晃悠也就罷了,既然又出來找不痛快,他哪兒能輕易放過機會。”
“那……?”
“南邊兒修鐵路那件差使是逃不掉了,不從顧擎身上狠狠咬下一塊兒肉來,他就不是賀明玉了。”
“……”甘鬆眨眨眼,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有些不明白。
沈仙君高深莫測地笑了一笑,未再理會他,隻是頗期待地揣摩著待會兒若顧擎欲對李憐玉行那禽獸之事時要怎麽炮製他。
——清冷高貴的仙君在這張揚殼子裏待得久了,愈發有些人間說不上好壞的煙火氣兒。
“哢”的一聲,副官抹著冷汗輕輕關上大帥的房門,李憐玉薄泠泠的身板兒背對著他,肩背挺直,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無奈。
唉,副官忍不住歎氣,都是命。
“認命”的李老板麵上卻不顯出什麽,他半昂著首用那雙活靈活現的眼睛瞅著大馬金刀坐在桌子邊兒的顧大帥,眼神堪稱挑釁。
顧擎暗暗一笑,粗聲粗氣道:“你就是李憐玉?”
沈悠垂下眼睛,拱手行了個禮:“正是。”
他沒多說一個字兒——之前畢竟跟姓顧的照過不少麵,現在雖有一臉粉妝掩著,可多說多錯,誰知道這孫子會不會從他的話裏聽出什麽來。
大帥聞言逗小貓兒一樣招招手:“來,過來坐著,讓我好生瞧瞧。”
“……”好歹是一軍主帥,說起話來能不能別那麽像徐娘半老的青樓老鴇……
李憐玉深吸一口氣,帶著從容就義的神色上前,僵硬地坐在顧擎旁邊兒的椅子上。
顧擎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蛋兒,“嘖”了一聲:“較台上瞧見的還要好些。”
李憐玉一動不動,上挑的鳳眼裏冒出些火光來。
“說說看,你擺這麽個台,到底是想幹什麽?”顧擎手上口上肆無忌憚地調戲輕薄著,看著小野貓強裝鎮定的眼睛肚子裏幾乎笑岔了氣,他撈起對方一縷烏黑的長發把玩著,言語卻帶上了一絲威勢,將一個仗勢欺人的風流大帥演了十足十。
李憐玉僵著臉,終於忍不住嗆聲道:“在下從未想過……顧大帥權勢滔天,願賞臉聽在下唱一曲,微末之軀哪兒有推卻的命?”
嘖嘖,氣兒一上來,連自稱都變了。
今天這場景跟賀明玉想好的不太一樣,他原先計劃的那些損招兒,都建立在顧擎被他激怒或是吸引——總之得是要耐不住性子對李憐玉做什麽的基礎上的,那時候他自然有辦法把這軍痞搞得狼狽不堪,還得乖乖帶上李憐玉身後金主這樣的大帽子給人遮風擋雨。
可現在顧擎的表現出乎了他的意料,姓顧的毛手毛腳不說,偏偏就是不做出真正有危害性的舉動來,搞得小王爺一肚子火兒想發發不出,憋在心裏幾乎要成了內傷。
顧擎向後一靠,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現下的情狀露出來。
他看見對麵的人自然而然地順著自己的動作往身下一瞥,然後氣得漲紅了臉,覺得有好些年都沒這麽開心過了。
他兀自在那裏樂不可支,對麵賀明玉的忍耐力幾乎到了極限。
顧擎卻卡在火山即將噴發的時候說話了:“行了,李老板想幹嘛我心裏有些底兒,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想做的事兒我不是不能應,隻是這種拋頭露麵的行當總不能吃力不討好了去,老板是不是好歹給出點兒甜頭,也不至於顧某人成了冤大頭?”
賀明玉好歹僵著臉把火氣咽下去,聽了這話倒稍稍打起精神,暗道一聲終於來了,便準備在顧擎想幹什麽的時候反將他一軍。
誰知道顧痞子忽然間變得君子起來,仿佛真的是在詢問他的意見——一副溫良恭儉的樣子在對麵擺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靜待回話。
小王爺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憋得自己咳嗽出聲。
見他不說話,顧擎更是起了興致:“你瞧——我也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人,李老板願做這買賣咱們就做,做不來——嗬,所謂千金搏美人一笑,您明說,今兒這事兒顧某不予追究便是。”
“……”賀明玉瞪著他幾乎掀桌而起——他是真沒想到顧擎竟這麽能沉得住氣,今天這事兒鬧得,搞不好反倒是他自己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原本想著給李憐玉背後人的身份過了明路,順便能坑顧擎一筆……操作得好了說不定還能拿住這痞子的把柄,在修鐵路的事情上在賺上一番。
可現在事情居然沒按他設想的來,這在小王爺下海經商以後,可還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顧擎這招高啊……”沈悠搖搖頭,“可見小狐狸終究是鬥不過老狐狸的,賀明玉做買賣從不虧本兒,這次可真是折裏頭了。”
甘鬆仍是頂著一腦門子問號:“可他也沒損失什麽啊,大不了和顧擎一拍兩散,他不過就是唱了場戲,就當白唱了唄。”
沈悠被他逗笑了:“可不能那麽想……賀明玉為人高傲得厲害,他是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這麽不了了之的,更不會輕易承認被人家壓了一頭——說不得,今天他是得退那麽一步,以後再想辦法連本帶利地要回來。”
“……”甘鬆同情地咬咬下唇,“怎麽說呢,我總覺得這可能性不大。”
沈悠忍著笑點頭:“說的沒錯,顧擎把他掌握住了……這圈套布置得大,眼瞧著將來顧大帥不但要把褲子帶回南邊兒,還要把他也一並帶回去。”
他們在這兒說著話,外邊兒顧老狐狸已經厚顏無恥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這麽著李老板,初次見麵顧某也不多做為難,你來親我一口,今兒就算了,咱們慢慢合作可好?”
他狀極曖昧地點了點自己修得光潔的下巴,一隻手已經不老實地搭上了對方放在桌子上的手臂。
賀明玉的胳膊抽搐一下,終究是沒有一巴掌扇到對方臉上。
他堪稱氣勢洶洶地站起來,琢磨著今後要怎麽把姓顧的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