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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並蒂蓮其二

  鳳啟一百一十一年,天下大旱。


  鳳啟一百一十二年,水災泛濫。


  鳳啟一百一十三年,顆粒無收,餓殍遍野。


  鳳啟一百一十四年……


  ……


  鳳鳶國都,最為有名的當屬常安西街的樂坊,東華塵。


  據傳,這樂坊的坊主與皇室私交甚篤,又傳,這樂坊根本就是皇室做主東家所籌建。傳聞之雜之廣,不勝枚舉。


  “哎,讓一讓。閑雜人等回避。”


  “嗬,誰家的公子哥,出個門好大的排場。”


  “不管是誰家的,能坐的起這等車輦的,必是我等得罪不起的。還是莫要招惹是非,快讓開。”


  熙熙攘攘的人群退開,車輦在東華塵前停了下來,車簾掀起,一襲絳紫衣衫的公子步下馬車。


  迎上前來的小廝道,“將……公子,人就在裏麵。我們是直接進去拿人,還是——”


  那少年側目睨了小廝一眼,“拿人?我都不敢動她,你敢?”


  小廝驚覺失言,慌忙退下。


  少年雙手背負於身後,驅步走進,“告訴坊主,要一間上好的雅間,不要有閑雜人等打擾。”


  “是。”小廝慌忙退下。


  有人想聽曲,走上前去,卻被門口的仆人攔了下來,“哎哎哎,你幹什麽的。”


  那人無害一笑,“我啊,是過來聽曲兒的。”


  仆人道,“今日我們東華塵不營業,要過幾日才能來呢。走吧走吧,別叫我們為難。”


  “請問兩位小哥,這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不營業了?莫非,是因為剛才進去的那位貴客?”


  “嗐,你不知道,我們這裏啊,來了一名貴客,比剛才進來的那位還要尊貴!說是要跟著我們這裏的坊主學什麽曲子,已經學了三個多月了。為了教她,我們坊主一般都是上午營業,下午歇業。這幾日,才開始完全歇業的。等過了十七,我們東華塵就會恢複正常時間營業了。到時候,你再來聽曲子吧!”


  “十七,為什麽是十七啊?”那人道。


  “這我哪兒知道啊,快走吧,等會兒叫我們坊主看見了,又該訓我了。”


  “多謝小哥。”


  那絳紫色少年一直待著,直到半夜。


  東華塵門開了半扇,從中走出兩名女子。


  其中一個,已是半老徐娘卻風韻猶存,舉手投足間盡是風情。另一個,麵上遮的很是嚴實,身上穿的衣服隻是普通的宮女衣服。


  兩人看起來私交甚篤,彼此並未有過多的寒暄禮節,簡單的道了個別,一個上了馬車離去,一個立在門前站了會兒便折回了屋內。


  坊主正巧迎上出門而來的紫衣少年。


  “秦坊主。”紫衣少年從門內款步而出,截住了坊主的去路。


  秦坊主愣了一下,隨即輕輕一笑,“我當是誰,原是扶風將軍。”


  扶風道,“近日來,公主對秦坊主多有叨擾,辛苦秦坊主了。”


  秦坊主立直身體,“將軍說的哪裏話,能與公主一起探討絲樂,是民女的榮幸。”


  扶風彎了彎唇角,目間卻無絲毫笑意,“近日城中有些不太平,公主一人出門難免令我擔心。日後,公主,便不會再來了。”


  秦坊主知道,這是扶風將軍要禁公主的足了,便不再多言,隻回,“是。”


  等扶風的馬車遠去後,秦坊主搖搖頭,返回了東華塵。


  臨窗而坐的,是位對著梳妝台畫眉的女子,麵色嬌俏,染著喜悅。


  忽然,門被人在外麵踹開了。


  捏著玉梳的手驀然收緊,攥在柔軟的掌心裏咯吱作響。


  “扶風,你敢踹我的門!?”君怡一邊說著,一邊被扶風提著衣領提了起來。“扶風,我君怡好歹也是堂堂一國公主,這一點,你需時時刻刻謹記,莫要忘了,以下犯上,做出、僭越之舉!”


  扶風道,“要不是你皇兄擔憂你,我才不會收留你呢。”


  翌日,公主發現自己出不了門了。


  “扶風!本公主還輪不到你來管教!”


  “公主此言差矣。隻要公主一日見不到陛下,得不到出府的旨意,我還是有照顧好公主的職責的。”


  “好!我現在就進宮,你給本宮讓開!”


  “我說過,我的職責是好好照顧公主。如今城裏很是不太平,公主還是莫要出門為好。本將軍會同公主一起待在府裏——公主,請便吧。”


  君怡同左岸對峙良久,最終還是敗下陣來,伸出雙手狠狠地用力將那人退開,忿然拂袖而去。


  一旁的柳太傅連連搖頭,“將軍這又是何必。你年長公主,要多讓讓她才是。”


  扶風望著那人消失在轉角處的身影,輕輕一笑,“這是陛下的旨意。能不讓她知道就不讓吧。能拖一拖,哪怕是一天也好。”


  “可公主遲早會知道。這事瞞不住的。”


  “瞞不住嗎?試試吧。”


  話音落下,扶風轉身走向正廳,柳太傅雙手負於身後,仰頭看向無盡青冥,“癡心人,逢亂世……”


  如此過了三日。


  第四日,公主終於偷偷溜出了將軍府。


  因為這日扶風有事外出,並不在府內。


  可不過四日,這常安竟已換了另一番景象。


  空無一人。


  公主穿著一身用以喬裝的仆人男裝,臉上粘了八字胡須,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行走。


  終於,聽到了人聲。


  是兩位普通的百姓。


  “走快點,去晚了可就趕不上了。”


  “囉嗦,囉嗦!”


  他們這是要去哪兒?跟上去看看。


  “皇宮?”君怡有些不解,怎麽全城的百姓不好好在自己家裏待著,跑到這裏圍著皇宮做什麽?

  皇兄知曉此事嗎?

  正尋思著,忽然人群朝兩側退開,厚重的朱紅宮門緩緩打開,初生的日暈中,立著一個修長的人影。


  “皇兄……”君怡正要上前,後衣領卻被人隨手一提,提了起來,拎在半空懸著翻了個身,下一刻,人已經騎在了馬上。


  因為是倒著坐在馬上的,君怡坐穩後甫一睜開眼,便看到了那一身威風凜凜的銀甲。


  是扶風。


  “放我下來!”君怡想要下馬,卻被扶風輕鬆製住。“別亂動,當心摔下去。”


  韁繩一拉,馬兒縱蹄奔向遠處,君怡從扶風偉岸如山的懷裏努力探出頭來,看向越縮越小的,孤零零的立在宮門口的人影,眸底迅速氤氳起一片水霧,“扶風。”


  馬兒仍未停,公主又道,“我不能留他一個人在那裏的。”


  馬兒戛然而止,激起塵塵飛揚,隻聽公主道,“我得陪著他。”


  扶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聲的,“若是,他如今千夫所指呢?”


  公主道,“榮辱與共,死生俱同。”


  扶風一直在想,如果這八個字他也能許給那個人就好了。那樣,他就有身份有足夠的立場站出來護著那個人,無論生死,皆共往之。


  “駕!”馬蹄奮揚,踏踏作響。


  當二人下馬時,太廟裏還未有人。


  “你帶我來此處做什麽?”


  扶風單手握住韁繩,“等會兒你便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響起了人音。


  扶風將馬匹拴好藏好後,拉著君怡在路側的灌木層裏藏了起來。


  領頭的是位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手裏拿著什麽東西,一邊念念有詞,一邊裝神弄鬼。


  後麵跟著浩浩蕩蕩一城百姓,中間圍著的,正是一襲玄發玄服的當今陛下。


  “皇兄……”


  扶風拉住君怡,“別動。”


  人群繼續前進,大部分人留在了山腳,隻有很少一部分人跟著術士,圍著君王踩著石階朝山上的太廟走去。


  扶風抓住君怡的手,尾隨上人群,“走,跟上。”


  起初,因前麵人群的阻擋,君怡位於人群之末,看不清前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隻是隨著隊伍的不斷前行,留在半路途中的人越來越多,隊伍不斷縮減,君怡這才能隱約窺見皇兄的幾片衣角。


  “奇怪,這石階上是什麽東西?”無意間垂眸一掃,君怡看到石階上有些紅黑色的痕跡。


  扶風垂眸掃過,終是有些不忍再看。


  當隊伍隻剩下最後的零散十幾人後,君怡終於弄清楚了到底是什麽回事。


  太廟的祈福之行,原來是一城百姓脅迫自己的君主,從山腳第一層石階一直磕頭跪拜到山頂太廟……


  這血跡有的已經發幹發黑,有的,卻是剛剛才沾染上的新鮮血液。


  顯然,今天之行已不是第一天。


  應該是這幾天剛剛發生的事,可扶風竟然瞞著她,封了家裏一眾家臣的口。


  終於,在暮雲四合之際,一行人抵達了山頂。


  “跪。”


  早已脫力的君王在一片鍾聲中踉蹌跌倒在地,十指血染成汙,滿身狼狽。


  其餘人跟著跪下,朝太廟盈盈一拜。


  “願我朝曆代先君明主,恕我君昏庸無能,澤祐我鳳鳶國,山河無恙,萬世太平。”


  “我想進宮,你放我走。”


  “除了將軍府這一隅之地太平無恙,這常安,何處有皇室一族的容身之處?”


  “便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去。”


  “……”


  “我隻是想救一個人而已,其他事其他人我不會插手,也不會多生什麽是非。你放我走吧,我不能看著他一人獨自受苦的,我不能!”公主退後一步,抱作一揖,“我皇室一脈所犯罪過,我皇室一脈自己承受,絕不牽連他人。”


  扶風輕歎:這兩人還真是心有靈犀。


  宮門前,守門人抄著雙手,歪歪斜斜的靠在門旁打盹,不時抬手趕一趕前來叮咬的蚊蟲。


  “就送到這裏吧。”韁繩輕輕一拉,馬兒隻好止步,吐出悠長的一歎。


  公主下馬後,輕垂著頭,“我不知是否還有來世,若有,定當還你恩情。”


  扶風道,“不必。我如此相助又不是望著你能感念我的好,銘記我什麽恩情。若是非要計較的如此清楚,倒是有些教我不知如何自處了。”


  公主道,“明日辰時,你來此,接一個人。”


  扶風道,“你……”


  公主道,“辰時,不要記錯了。”


  說完後,公主便轉身走向皇宮……此一別,庭院高深,難再見……


  第二日辰時,待身著玄衣的天子被人群帶著朝太廟走後,一輛馬車從側門裏晃晃悠悠駛出。


  “將軍,久等了。”一老奴走上前來,恭恭敬敬施了一禮。


  扶風的視線從逐漸遠去的人群身上收回,落在眼前的馬車上,“公主在裏麵?”


  老奴道,“是。”


  扶風走上前道,“公主。”


  沒有回應。


  扶風心生疑惑,掀開車簾,卻見公主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麵。依舊是穿著最愛的紫色衣裙,隻不過卻是輕闔著眸子,顯然是睡著了。


  扶風輕手輕腳地放下車簾,坐上馬車,驅策著馬兒朝前駛去。


  行出常安後,扶風停下馬車回頭看了一眼。遠遠能看見長青山上的人影遊動,大約隻行至到半山腰。


  別了,常安。


  “駕!”馬兒一聲悠悠長鳴,加速奔向遠方。


  到了晚上,扶風已經到了距常安城一百多裏的小鎮上。到了一家客棧投宿,扶風掀開車簾想喚公主下來,卻見公主依舊在入睡。


  “得罪。”扶風將公主抱下馬車,入了客棧。


  第二日,公主還是沒有醒。


  扶風一邊趕路,一邊不時察看公主的狀況。


  第三日,照舊。


  第四日,照舊。


  第五日,照舊。


  ……


  第十日,照舊。


  不吃不喝昏睡了十日,按理說,就算是個年輕力壯的男子,也早已支撐不住。何況,是公主這種自幼體弱多病的女子。


  可扶風反複確認了數次,公主很好。即使不吃不喝十天,氣色照舊紅潤,除去一直貪睡不肯醒,其他的再正常不過。


  又如此過了十幾天,扶風來到了邊境荒山處辟了一個居所。


  過了五天,扶風終於意識到了到底哪裏有什麽不對勁。


  他在公主手腕上發現了一枚極細的銀針,將它取下後,公主果然蘇醒。


  公主甫一睜開眼,便問道,“你是何人?”


  扶風微怔,後眉眼溫柔的答道,“我是你夫君。”


  確認公主失憶後,扶風為她編織了一個完全與現實相違背的身份:她生來就是再普通不過的農家之女,他是個除了一身功夫什麽也不會的山村野夫。


  他們兩個意外相識,後互生愛慕,成親已有三載。


  公主問,“那我叫什麽呢?”


  扶風道,“你叫常安。”


  公主問,“那你呢?”


  扶風道,“鳳鳶。”


  此後,時間輕輕一晃,便是十載。


  兩人有了孩子,一男一女。


  有一日,扶風外出後歸來,卻發現公主不見了。他慌張的到處尋找,卻在後山發現了公主。


  “娘子,怎麽不好好在屋裏待著?”


  “兒子和女兒都去學堂了,你也不在,我一個人在家,怪無聊的。”


  “娘子還說呢,養你們三個,可是費了我好大一番力氣。”


  “你嫌棄我?我還沒嫌棄你隻會舞槍弄棒呢!”


  “……”


  “我剛剛崴到腳了。你背我回去。”


  “這個好說,上來吧。”


  “啊,還有。”


  “還有什麽?娘子盡管吩咐。”


  “我忘了接兒子和女兒下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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