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金絲雀其五
聽見房裏的聲響,一隊兵馬湧入,卻見衣衫不整的兩人,一個跌在地上癲笑,一個立在旁邊提著劍氣憤地發著抖。
那女子真醜,竟沒有自知之明想去爬陛下的龍床……不自量力。
眾人鄙夷,沒有一個人認得出這是曾惹得常安多少貴胄心動神往的梅妃。
沒有人。
忽然,人群中有一人盯著地上的身影看了會兒,疑惑開了口,“梅妃?”
說話的正是大理寺卿陳遺。
梅妃臉上的笑終於止住,她忽然抬起雙手捂著臉,“不!我不是!我不是什麽梅妃,你認錯人了!”
“梅妃何等風姿你我都是見過的,怎麽會是這麽一副——”那人忽然止了聲。
那人不會真的是梅妃吧?
怎麽成了這麽一副鬼樣子……
陛下忽然回想起自己剛剛正捧著這麽一張臉親吻,隻覺胃中翻江倒海,又嘔吐了起來。
“陛下!快,快傳太醫!”
終於沒有人在意一個醜八怪到底是不是梅妃了。
梅妃心裏暗暗鬆了口氣,可她卻發現,還有一人在原地無言看著她。
是陳遺。
梅妃放下了覆麵的雙手,她站起身,“別瞧了,連我看了都覺得惡心。陳遺,你多少給我留幾分薄麵吧。”
兩人離開了陛下的寢宮。梅妃低著頭在前麵走著,陳遺默默地在她的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
終於到了無人問津的承歡殿。
“圖然——不,梅妃娘娘,可否容臣進去一敘。”
梅妃側身讓他進了院子。
兩兩相對無言良久。
“兩年多了,我一直沒聽說過你的消息,你怎麽了?”
梅妃垂著頭,“沒怎麽,臉毀了而已,不受寵了而已。”
“梅妃……”
“陳遺……我不是梅妃了。我再也不是名動常安的梅妃了。我不是……我不是了……”梅妃忽然低泣起來。
“可是,可是我……我……我真的好難受啊……為什麽……一切究竟是為什麽呢……我做錯了……是我做錯了嗎……
我的美貌是我的錯誤嗎……我同陛下在一起很開心,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難道也有錯麽……
陳遺,你不是大理寺卿嗎?你不是評判公允之人嗎?你,你告訴我,我是不是錯了?
我是不是不該進宮,我是不是不該來你們鳳鳶國,不該來你們常安……我,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陳遺……求求你,救救我……”
陳遺,我求求你救救我啊——
梅妃伏在案上泣不成聲,忽然,宮門被人一腳踹開。
吳瑾瑜快步行來,拉扯起梅妃,“你竟也妄想攀我們陳府的高枝!”
“吳瑾瑜!”陳遺連忙喝止。
這欲要落下的掌摑生生止住,吳瑾瑜剛才發熱的頭腦終於冷靜了下來,她看著梅妃臉上的傷竟有些心疼,“你、你怎麽啦?是誰傷了你?”
這句本該由兩年前的陛下噓寒問暖說出的話,卻由一位將她視為情敵的女子說了出來。
梅妃隻覺滿心諷刺。
陛下啊……我死心了。
我……不想留下來了。
我圖然……不要你了。
入了夜,陳氏夫婦就要回去了。
“你如若受了什麽委屈,可千萬別一個人打碎了牙和血往肚子裏咽,知不知道?你、你還有陳遺和……我呢。我可以勉為其難的幫幫你!”
吳瑾瑜立在梅妃麵前,猶豫了半晌,才狀似不情不願地一把抓住了梅妃的衣袖,“你當初長得那麽好看,且跟我們家陳遺那麽親密,我自然少不了要醋一下的……但我沒想過要傷害你,我隻是……”
隻是火氣大,得理不饒人。
梅妃失笑,“你認為我和陳遺之間有不清不楚的聯係?”
吳瑾瑜低下頭去。
梅妃握住她的手,“為什麽會這麽想?”
吳瑾瑜低著頭,“因為我不漂亮呀,天底下漂亮的女子那麽多,哪一個都比我漂亮。陳遺本該值得更好的,可是,圖然,我從小就跟著陳遺,長大了我也黏著他。我心裏,就這麽放著他一個人,除他之外,什麽也放不進去了。”
梅妃笑道,“是啊,天底下漂亮女子那麽多,溫柔賢淑的那麽多——可他不還是娶了單單這麽一個你?”
梅妃拍了拍吳瑾瑜的手,“瑾瑜,你很幸運。你從小就發現了一個至寶珍視地抱在懷裏,長大後,至寶也還是心甘情願地讓你愛不釋手地抱著。如你所言,陳遺他很優秀,如若他心裏沒有你,他斷不會娶你。”
吳瑾瑜扭頭看向院子裏的陳遺,嫌棄道,“那還不是因為他木木的,不會哄女孩子開心。也隻有我不嫌棄他。”
是啊,隻有互不嫌棄的兩個人才能長相廝守。
可是,如今,她的陛下,梅妃的陛下嫌棄她了。
送走了陳氏夫婦,梅妃這才走進了屋子。
“阿銘。”
躲在角落的小皇子走過來,在母親腳邊蹲下,脆生生喊道,“母妃。”
“母妃不想待在這裏了,你跟母妃離開這裏,好不好?”
君銘想起以往他看見的那些對母妃指手畫腳的人,他認真且堅定地點點頭,“出了宮,有我保護母妃。”
……
可惜,他們終是沒有出宮。
梅妃投了井。
因為皇後聽聞她衣衫不整地從陛下的寢宮出來,嫉妒之火又起。
“都這般鬼樣子了,還想著勾引陛下呢?你可知,陛下如今因為嘔吐幾天都不能進食了呢。”
這唇槍舌劍可真是最好的武器,梅妃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
“來人,把這礙眼的醜八怪拖下去,送去花巷!”
花巷?梅妃發起了抖。
“放過我,放過我吧!我不要!我不要去花巷!”
“母妃!”一直躲在屋內的君銘跑了出來,皇後見狀鳳眸一睨,一手撫著肚子裏的孩子,一邊冷森森開口,“教你這母妃藏了你近兩年,我都險些要忘記還有你這麽一個野種了。”
“不許傷害我的阿銘!”
梅妃發了狂,失手推倒了皇後娘娘。
“來人啊,傳太醫!”
皇後看著雙股間的那血汙,臉色蒼白,“孩子,我的孩子……”
皇後的孩子沒有保住。
陛下知曉了這件事,親自趕到了承歡殿。
“陛下是要來興師問罪的嗎?”梅妃笑了笑,“請便。”
“父皇。”忽然一聲打破了兩人的僵局。
“這是……阿銘?”
梅妃輕嗤一聲,“難為你還記得。”
陛下忽覺臉上火辣辣的疼。
“父皇,你都好久沒有來看過我和母妃了。你很忙嗎?”阿銘走過去,輕輕握住了陛下的手,仰著頭關切地看著他,“再忙也要注意身體呀。”
陛下垂眸望著那與梅妃長得極為相似的麵容,不由得潸然淚下,“父皇知道了。”
“母妃,你快過來。”阿銘一手牽著陛下朝梅妃走近,可是梅妃無動於衷,她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
“父皇,你哄哄母妃吧。自打兩年前母妃受了傷開始,母妃就沒怎麽笑過。母妃最喜歡父皇了,如果父皇來哄母妃,母妃一定會很開心的。”
陛下看著那戴著麵紗的女子,初見時她的含羞帶怯,相愛時她的眉開眼笑……陛下忽然覺得,那個被他鎖在金屋裏的金絲雀想要打開籠子飛走了。他留不住她了。
他忽然一陣膽顫心驚。
再痛苦再如何他也從未設想過要與她分離。
兩年裏,他有多少次下意識地走到承歡殿的宮門前?太多次了,記不清了。
隻是,她不知曉罷了。
隻是,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罷了。
可是,陛下不知曉的是。陛下的龍輦調頭離開之時,他的梅妃啊,就那麽怔怔地立在朱紅宮門後,透過那門縫癡癡地望著他的步輦漸行漸遠……
陛下啊,你回一回頭啊。
你敲一敲門……這樣我就可以給你開門了……可是,你怎麽隻是停了停,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良久,宮門外杳無人影,宮內立著的一人長身玉立,忽然低低地滿是嘲諷地笑了起來。
君銘隻是疑惑地看著母妃,“母妃……”
梅妃依然望著那門縫外的杳無人影,她忽然開口,不知說給誰聽,“你瞧啊……他連一步都不肯邁。”
……
“阿銘,過來。”良久,一片沉默中,梅妃突然開口。
君銘望了望陛下,戀戀不舍地把握著父皇的手抽回,走到母妃身前蹲下身,“母妃,父皇都來看你了,你怎麽還不開心?”
“進屋去,母妃不叫你不準出來。不許偷聽也不許偷看,母妃有話和陛下說。”
君銘望了望兩人,捂著嘴笑了笑,“是不是母妃要和父皇做一些羞羞的事啊?好好好,阿銘會聽話,阿銘不會出來的!”
說著,便跑進了屋子裏把門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梅妃……”
“別這樣喚我,梅妃早在兩年前的地牢裏便死去了。”梅妃起身,看也不看陛下,從門前的台階上走下,朝院子中央的石桌走去。
陛下啞口無言,卻忽聞她開口,“陛下,你想不想再見一次梅妃?”
自然是想的。可是陛下沒有開口,因為他知道不可能。再也沒有可能見到了。
忽然,麵紗扯下,梅妃步上石桌,赤腳在上麵跳起了舞。
雖然天色已晚,但陛下還是清楚地看到,他的梅妃又回來了。
那張他日思夜想,回眸一笑百媚生,沒有傷疤的臉!
“梅妃……”陛下著了魔,朝那人走去。
梅妃一舞未畢,忽然戛然而止,“放過阿銘吧,別讓他留在這常安城了,也別讓他留在這鳳鳶國了。”
因為常安城,鳳鳶國是她噩夢的所在。
話音未落,陛下正要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衣袖,卻見那人一腳踩著石凳,縱身跳入了井中!
“梅妃!!!”
臨死前的那一秒聽見這一聲呼喊,忽然很想嘲諷地彎彎嘴角,我不是什麽梅妃……從頭至尾,我都隻是我自己,我叫圖然。
那天夜裏,那名白袍男子終是沒有取走梅妃的善良。
他搖著頭,“也許他愛的並不是你這個人呢。”
梅妃微微瞠目,白袍男子見她都是做了母親的人了,竟還這般天真無邪不諳世事不曉人心,他忽然覺得難能可貴。
“我隻給你恢複一個時辰,我幫你見到他。若他愛的是你這個人,我便徹徹底底將你的臉治好,並取走你的善良。反之,若不是,這協商作罷。”
……
梅妃辭世之後,舉國上下聞此皆都唏噓不已。
回眸一笑百媚生啊……那是何等的姿色!
隻覺惋惜,卻隻是惋惜那般美貌,而不是梅妃這個人。
……
是夜,陛下醉醺醺地推開了皇後的門,闖入了皇後的寢殿。
“陛下?”原本都已安寢的皇後驚疑不定,但還是驚喜多一些,她連忙起身迎上前去攙扶住陛下。
陛下手中喝空了的酒盅砰的一下砸在了地上,一手攬人入懷,一手挑起下顎,如此熟稔。
皇後娘娘笑了,除卻梅妃這個心頭大患之後,陛下最寵幸地就是她這皇後娘娘了。
她沒了孩子,陛下滿心愧疚,對她的恩寵更甚從前,皇後娘娘覺得這個孩子沒的值。
可突然,陛下吻著她,喊了一聲,“梅妃……”
皇後呆愣在原地,一地的狼藉在這一刻不過都是嘲諷。
她堂堂皇後,名門閨秀竟然隻是一位蠻夷女子的替身?
笑話。
可是陛下一迭聲的喊著,“梅妃……你給我跳支舞看好不好……”
“梅妃,你怎麽不說話呀……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啊?”
皇後突然狠狠地發了一個抖。
這天之驕子竟然在梅妃麵前以“我”自稱?
一顆心徹徹底底的涼了。
“唔……梅妃……你若是睡不著,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對夫婦。妻子呢喜歡跳舞,丈夫呢喜歡撫琴。他們生了一個特別可愛的孩子,叫做阿銘……”
說到這裏,陛下突然傻笑起來,皇後麵上卻有眼淚卻爭先恐後地跌落下來。
原來,在他心裏,梅妃才是他真真正正的妻。
皇後……皇後娘娘第一次覺得這二字如此的諷刺。
“梅妃……你跟我說句話好不好……”
……
後來,在陳遺的幫助下,梅妃的遺願終於得以完成:讓君銘離開鳳鳶國,離開常安。
於是,陛下派他去了郯城做質子。
後來的事,葉良辰便也就知曉了。君銘沒有多講,他從自己回宮後的那段日子開始講起。
“當時我還小,並不懂他們指責我母妃的話語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後來,我慢慢知曉了。我恨極了先帝同先皇後,我要報仇,為我母妃。”
所以,那白袍國師再次找上了門。
“小家夥,你做的很好。你母親臨死前那天晚上懷著的也都隻有失望而已,可你不一樣,你的恨意,足以作為一把殺人的刀。誰來阻你,你便殺誰——不,”國師突然搖搖頭,“有一個人是你的軟肋。”
是的,葉良辰。
國師繼而笑了笑,“有軟肋才好,有軟肋才會更強大。要不要跟我合作?”
“合作什麽?”
“我幫助你實現你想要的一切,而你,也需要支付我代價:製造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