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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連理枝其一

  薊北之境,絕域之寒。


  穆青坐在光禿禿的山頂上,嘴裏漫不經心地銜著一尾草。


  薊北屬於四不管之地,既不屬於三國任何一國,也不屬於寒山攜。


  它位於極北之地。若是處於炎夏,灼熱如爐,若是逢於凜冬,如墜冰窖。若是不偏不倚占了春秋之季,那就隻能吃沙子。因為會有“喜怒無常”的風,肆虐這不毛之地。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無論是路過還是長居,薊北都委實不是個好地方。惡劣的環境是它人跡罕至的緣由之一。


  之二便是因為這裏是長年英骨埋塚之地。


  若是邊境小國不知天高地厚,懷揣狼子野心想要挑釁滋事啦,或者三國互看不順眼彼此間掐個架啦,薊北之地絕對是征戰的不二選擇。


  為什麽?

  因為這裏無人居住,對任何一國損失都極小。


  如今,穆青來到這裏就是因為鳳鳴國與鳳唳國的戰事。此時,他正應他家將軍的命令於此盯梢。


  正是鳳啟一百六十四年,如今正值秋末。


  原本還風和日麗的天,忽然變了個臉,一股旋風攪起一地黃沙襲來,穆青吃了一嘴沙子,“……”


  呸,呸,呸。


  待風止息後,穆青黑著臉吐了吐沙子。好像沒吐幹淨。


  呸,呸,呸。


  還沒吐幹淨。


  嚐試了很多次,穆青終於放棄。幸好,接班的將士很快就趕來了。穆青返回營地之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漱口。


  營帳之內,伴著他漱口之音響起的,是兩名男子談話的聲音。一個是此行的主帥,沈漫。一個是他的同僚,副將沈曦。


  那個高冠博帶,穿著銀鎧綴有紅色披風,腰佩一柄長劍,身形更為修長的那個,眉目溫和不似武將的那個,便是沈漫。


  另一個,長得矮一些,年幼一些的,便是沈曦。


  匯報完了以後,沈曦便將話頭引至自打一進屋就在旁邊漱口的穆青身上,“穆青,還沒完呢?”


  “你去試試。”一口水吐出,穆青抽空回了一句。


  “我不去!”沈曦一口否決,“我粗心大意,做不來這盯梢的活。”


  呸,明明就是不想去吃沙子。穆青不知道沙子到底漱幹淨了沒有,反正他的口已經因這多次的洗漱而沒了知覺。


  若說起穆青與沈曦的淵源,倒不如從穆青與沈漫初遇那天說起。


  是的,穆青最先遇見的不是沈曦而是沈漫。


  彼時,他同眾多的乞丐一般無二。一般的蓬頭垢麵,一般的衣衫襤褸。


  普通人溫飽僅能自足無力相助,富人乘馬車雙耳不聞窗邊事,見不著窮人自然也不會出手相助。


  可是,那一天。空著的破碗前停下了一雙幹幹淨淨的白靴,白衫逶迤一地絲毫不在意塵埃的沾染。


  那人俯下身來,眉目溫和一笑,“你若是無處去,便來我底下做事吧。”


  鬼使神差的,他看著麵前這個高冠博帶的儒雅君子,認真且堅定地點了點頭,“嗯。”


  其他的乞丐並沒有跟來,沈漫給了他們一些銀兩。至於他們是借此本錢另謀生計,還是揮霍一番做個飽死鬼,終究是無處知曉了。


  為什麽沒有跟來呢?很簡單,他們乞討是想要活下去,而沈漫所謂的去處,則是九死一生的軍營。所以,他們寧可過著吃一頓沒下頓的乞討生活,也不願去戰場上過那刀尖舔血心驚膽顫的日子。


  可是穆青不怕。自從流落街頭第一天開始,他心裏就隻剩下了一件事:活著,好好活著。


  至於怎麽活倒是無所謂。


  穆青睡不著,他翻了個身。


  到了休息的時間,單數營帳盡數熄了燈火。雙數帳的燭火卻還亮著。


  因為他們此時正於薊北備戰,需要不分晝夜嚴加防守,以備敵軍偷襲。所以,便分了單數組和雙數組,分別負責晝夜的警戒。


  穆青是單數組,他熄了燈火正要睡去,一個人影映在了他的營帳上,那人立在門口,壓低聲音道,“穆青,你睡了沒有。”


  穆青道,“睡了。”


  “奧。那我講,你聽。”說著,那人便秉燭步入,正是沈曦。


  “……”那你還問,多此一舉。


  穆青翻了個身,沈曦吹了燭,在他身邊躺下。


  每次沈曦值夜班的時候,覺得無聊了總是愛來穆青這裏單方麵暢談一番。


  漸漸地,沈曦的話便成了催眠曲。


  可是今日,穆青卻沒有絲毫睡意,因為他講的是穆青初到沈府的日子。


  正是鳳啟一百五十五年,新帝慕然登基,正是舉國同慶之時。


  穆青卻爛在了乞丐群裏。別人慶祝新帝登基,他卻因一粥一飯發愁。


  得遇沈漫,真是穆青此生遇見的唯一幸事。


  他被沈漫帶回沈府。


  那人的府邸與別處不同,竹林掩映中,白牆黛瓦,不似別處官邸的富麗堂皇,但也不至於家徒四壁。


  普通,卻別有一番風味。


  入了後院。穆青見到了他人生當中重要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葉氏,沈漫的夫人。另一個便是坐在石榴樹下喝著羹湯,嚷嚷著還要再來一鍋的沈曦。


  彼時,微風忽起,立在石榴樹下的素衣美人端莊嫻和,與石榴花的熱烈相稱,如同一副淡墨的山水畫上不小心遺落一點朱紅,洇開,似那丹紅朱唇,又肖那金鴉西沉。


  後來穆青才得知,那格格不入的石榴樹是沈曦嚷嚷著非要種在院子裏的。說是閑來可以摘幾個石榴吃著玩。


  若不是沈夫人葉輕遲攔著,恐怕這院子要教沈曦改成菜園。


  但其實,院子已經教那沈夫人改成了藥園。


  沒錯,葉輕遲是醫者。她乃是醫仙奶奶楚問的師父。不過一個更通藥理,一個更擅針灸。


  回憶到這裏,穆青回了神。正巧,旁邊的沈曦自說自話的後半句落在了他的耳邊,“……你說這沙子我們還要吃幾天啊,什麽時候,這戰爭才能結束?”


  穆青眼神閃了閃,“快了,就快了。”


  沈曦附和道,“我覺得也是。我們將軍那麽厲害!”


  忽然,穆青開口問道,“沈曦。”


  “嗯?”


  “你是從什麽時候遇見將軍的?”


  沈曦也是被沈漫將軍撿回來的。


  在很早之前,沈漫將軍就已從軍。那時,鳳鳶國還未複國,沈漫將軍帶兵與其對抗之時,撿到了他。


  沈曦的父親是個藉藉無名的普通士兵,他的家就在當時鳳鳶國與鳳鳴國交惡的地方。是個極不起眼的村子,本來也就沒什麽人。


  因為戰爭死的死,跑的跑,就更剩不下多少人了。可是沈曦的母親懷著他,不肯遷走。


  因為沈曦的父親正在浴血奮戰,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婦人,心係丈夫安危,在戰火紛飛中迎來了她孩子的第一聲啼鳴。


  刀槍無眼。戰爭是結束了,可人死的死,傷的傷,也沒剩下幾個。沈曦的父親,那婦人的丈夫不在幸存的範圍之內。


  原本隻盼著丈夫歸來的婦人咽了氣。其實她身子骨本就不好,也不適合懷胎。可她總是想要為她的丈夫延續香火。


  唯一遺憾的是,沒想到這一戰之後,竟是天人永隔。連孩子的一麵,他這個做父親的都未能見到。


  沈漫收養了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著人去查這戰死之士的名姓,卻是一無所獲。


  不僅這一個,很多將士都是無名無姓,便做了這異鄉客,成了孤魂,變了野鬼。


  除了立個塚碑,連個具體的用來稱呼的名姓都沒有。這葬禮這般的倉皇。


  立在那無名英魂的墓前,沈漫抱著懷裏的嬰兒,神色凝重。


  一人問,“將軍,這孩子總要取個名字。”


  適時,天光破曉,那抹熱烈的霞色像極了那天戰場上拋灑的熱血,沈漫垂眸看向懷裏的嬰兒,便道,“曦。你以後便跟著我姓吧。記住了,你以後,叫做沈曦。”


  說到這裏,沈曦神色溫柔。他枕著雙臂,道,“在這個軍營裏,我同將軍相識比誰都要早,因為……”他的神色忽然落寞起來,“因為老兵都死了。如今的,都是新兵——以後,他們會老,也會有年輕的新兵來接替他們的職位。”


  穆青沒吭聲,沈曦又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兩個人都能幸運地活下來,日後,我們老了以後……你想做什麽?”


  穆青如實回答,“沒想做什麽。”因為他的心思一直係在另一件事情上。


  沈曦道,“如果我能活下來,我就跟著夫人學醫術,把夫人的病治好。若是治不好,我就當他們倆的兒子,好好侍奉他們。有將軍和夫人這樣的父母,我不虧。”


  葉輕遲醫術甚好,這是無可否認的。但是她因常年品嚐多種藥材辨別藥性,原本健朗的身子骨一點一點經年累月地弱了下去。


  身子骨弱不要緊,用藥好好調理總能慢慢養回來。


  可是在葉輕遲接二連三滑了胎之後,她才終於知曉:她無法生兒育女。


  為此,脾氣暴躁的楚問差點要一把火燒了這藥園子,並道,“師父,你以後再也不準碰這些藥!”


  葉輕遲望著她,麵色蒼白卻笑得那般溫柔,“阿問,你針灸之術雖好,卻也不能解所有的疑難雜症。藥理之術,不得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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