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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連理枝其二

  那場遲來的對弈降臨在十二月,已是冬末。也許是因為快要接近初春了,原本冷寒的天這一日,這戰爭開啟的一日,竟有些異樣的溫暖。


  薊北的天氣總是這麽古怪,這麽的獨一無二,也不必去深究是為何。


  戰爭開始了,會發生什麽呢?


  便一一細數吧:殺戮,流血,戰鼓嗥鳴……


  還是不數了,反正也沒什麽好看的。


  戰爭結束了,屍橫遍野。


  一方是鳳唳國的淮引將軍,一方是鳳鳴國的沈漫將軍。依照兵力,作戰經驗,取勝的必定是沈漫將軍。


  可事實卻非如此,全軍覆沒的一方竟是身經百戰,戰功赫赫的沈漫將軍。


  全軍覆沒。


  不……還有一個人。是穆青。


  他孤零零地立在己方士兵倒下的土地上,愣了很久。


  就剩我一個人啦。他心裏忽然有個沙啞的聲音如是說道。


  噗通,他雙膝一彎跪了下去,麵對著正前方不遠處,那個被敵方戰旗捅破胸口的身影,一路膝行而去。


  跪一地屍骸遍野,哀一路罪孽深重。


  歎一生命途多舛,悲一世離歡難合。


  不,對不起,我沒有想過要害你們的……因為,我們曾是並肩作戰的同僚,我們曾共飲一鍋粥飯,於多少戰場上九死一生。


  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都怪我……出賣了你們。兵力布防是我交給他們的,作戰計劃是我透露給他們的,死去的應該是我而不是你們,求你們起來,求你們生龍活虎……


  穆青姓慕,是當朝皇室的姓氏。


  他屬於慕寒一支,同慕然也就是當今的陛下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鳳啟一百五十五年,鳳棲帝慕容辭世,其子慕祁早已被貶黜為安陽王駐紮邊關,非得詔令不得返。


  所以,這懸而未決的皇位之爭便理所當然地落在了慕寒一支身上。


  慕寒雖有野心,但年事已高,恐無法勝任。便將目光落在了自己膝下兒女的身上。


  他僅有兩兒一女,一個是正室所生的慕然,是嫡長子。一個是不受寵的妾室所生的庶子,便是慕青。至於女兒,便是著意要許配給楚子衿的慕妍。


  這隻老狐狸比誰都要精於打算,一個登上皇位,享受至高無上的榮耀。一個嫁給可以牽製皇權的楚家,更是如虎添翼。


  至於一枚無用的庶子的棋子,便哪涼快哪待著去吧。


  被親生父親掃地出門,慕青流落街頭,爛在了乞丐群裏。


  他焉能不恨?

  都是他慕寒的兒子,憑什麽一個平步青雲,尊貴無比,一個卻衣衫襤褸,地位卑賤?

  憑什麽?

  不甘心,對,就是不甘心。


  因為這不甘心,他哪怕活得再屈辱也要活下去,即使要同無數乞丐,為了爭一口餿飯而爭得頭破血流。


  要是僅是這樣也就罷了。


  慕青也並不會有多大的怨恨,隻是想拚命活下去想證明給父親看,我雖是庶子,但並不比慕然差!


  可是,慕青沒有等到那一天。


  新帝登基不過幾日,被奉為太上皇的慕寒便薨了。


  那場葬禮盛大隆重,一絲馬虎都不得有。


  待過了幾天之後,慕青才通過自己的乞丐朋友偷偷混進了慕寒的陵墓——慕氏一族除了慕容與祁鳶合葬進入皇陵以外,其他慕氏皆不可入皇陵。


  所以,慕寒的陵墓沒有皇陵把守的那般嚴密。起初,為了表達當今陛下對自己生父的重視,頭幾天確實是有重兵把守。不過三天,便慢慢撤了個幹淨。


  如今,更是隻有兩個老弱病殘的兵守在門口。趁著他們打著瞌睡,慕青偷偷混了進去。


  他們鳳鳴國都認為,若是想要來世不受今世的恩怨牽擾,便需得火化,再入土為安。


  所以,在這陵墓裏,大大小小的一座座土丘,便是慕氏一族多少先祖的埋骨之地。


  粗略掃了掃近處的,便有慕藺,慕寒之名。


  慕容的在皇陵同祁鳶的葬在了一處,他們是合葬。


  慕青從小就對慕藺伯父很是敬佩,他先是對慕藺伯父拜了拜,然後又在自己父親麵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別扭了一番,最終還是掀開衣擺跪了下來,正欲開口,鼻子卻先一酸,眼淚掉了下來,“父親,不肖兒來看你了。”


  萬籟俱寂,無人應答。


  慕青又嘮叨了許多,他抬頭時,瞧見墓碑上方好像落了些葉子,便欲要伸手拂去,卻不料摸到了墓碑後麵的一處鬆動。


  千萬個念頭倏忽而過,慕青思量了片刻,終於還是起身,繞到墓碑後麵,從暗格裏取出了一封信。


  這封信寫給的,竟是慕青生身之母徐蓉。


  原來,慕寒最先遇見的並不是慕然的母親,而是慕青的母親徐蓉。


  當時,慕氏一族還沒有接替祁氏掌權。慕寒不過是個閑散少爺,整日裏便隻知同侍女們吟詩對詞,一來二去,便同這徐蓉暗生了情愫。


  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玩樂也不知節製。他隻知同他最愛的侍女纏綿悱惻,卻不料,徐蓉年紀輕輕便有了身孕。


  他父親去世早,他自小便與伯父慕藺相依為命。若是伯父知道了,肯定會打死他的。他汗如雨下,冷透了背脊。


  徐蓉瞧見他為難膽怯的神色,一咬牙,便把那打胎藥喝了下去。


  慕寒雙眼含淚,他撲過去抱著徐蓉,親吻著她的發鬢,“蓉兒,你放心,我一定對你好。”


  可是後來,一位有權有勢的人家的女兒瞧上了慕寒。


  因輔政,官位平白一落千丈的慕氏一族今時不同往日。若是以往,慕寒對此自是不屑一顧,他乃堂堂丞相之侄。可是如今,他卻蠢蠢欲動,想要借著這門姻親,為自己抬一抬身價。


  慕藺倒是不會阻止,若他二人兩情相悅,他願促成。所以,唯一的紕漏,隻有徐蓉。


  彼時,徐蓉已經為他打了兩次胎。他深知自己有愧。


  “蓉兒,你放寬心。待我借這門婚事得了權勢,安定下來後,我一定尋個合適的機會抬你進門。”


  可惜,合適的機會換一種說法來講,就是沒有機會,不會有機會。


  也許徐蓉知曉,也許她不知曉,但她還是乖順地依偎在慕寒懷裏,道,“我知道,我等。”


  等啊等啊,終於等來了自己辭世的那一天,卻也沒等到他的明媒正娶。


  慕寒的正妻心性善妒,容不得慕寒有妻妾。且仗著自家娘家勢大處處壓著慕寒一頭,慕寒不敢忤逆她,去娶徐蓉。也不敢讓她知道,這府上還有徐蓉的存在。


  直到慕青降世那天,這層岌岌可危的窗戶紙終於被捅破。


  彼時,因一連打了兩胎不適合再生育的徐蓉,還是咬著牙生下了慕青。這任性換來了她自己的生命垂危。


  慕寒坐在她的床榻,握著她蒼白的手輕輕親吻,“蓉兒,對不起,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他再也不知道該對麵前這個女子說些什麽。


  年少的愛戀,雖青澀卻總是帶著絲無法比擬的甜。酸也好,苦也好,在這甜的麵前,皆不值一提。


  白月光溫暖了他的年少,最終落在他心尖一點,經年累月的磨礪之下,熬成了朱砂痣。


  如今再去觸碰,隻剩下滿滿的疼,和溢了一地的苦。那甜,仿佛再也尋不見了,仿佛再也找不回了。


  徐蓉啊,他的白月光啊,他的朱砂痣啊,卻是溫柔著蒼白著一笑,“少爺……”


  不,她又啼笑皆非地搖搖頭,“是我搞錯了,應該是老爺了。”


  是啊,仿佛大半輩子都快過去了。


  他再也不是可以任性妄為的少年郎,同她花前月下,同她耳鬢廝磨。


  他已經成家立業,已經是三位孩子的父親了。他成了家裏的頂梁柱。


  他道,“你身子骨弱不適合生養,為何……”


  徐蓉輕輕打斷他,“沒有給老爺留下一兒半女,我這心裏總覺得有些遺憾。老爺總不能這般狠心,讓我抱憾終身吧。”


  不。他們原本應該白首與共,他們原本應該子孫滿堂。不,不應該是如今這般情景。


  “蓉兒,你若是想要為我生兒育女,何必急於這一時半刻,我們的時間還長著呢……”說到這裏,他突然因心虛紅了臉,便止了話音。


  徐蓉瞧見他的神色,便岔開話題了,“要說心急,誰能比當初的少爺心急?”


  她輕輕一笑,慕寒恍然,竟有種仿若回到少年時的錯覺。


  少年時,隻這三字就足夠美好。


  更不必談懷中軟香,少年春心萌動。


  當時,徐蓉是一眾侍女裏最機靈乖巧,最如花似玉的那個。


  一位少爺坐在環肥燕瘦中間,臉上被各色的胭脂唇紅印了個遍,身上的衣衫也脫得隻剩中衣——因他在同自己的侍女玩吟詩作對,若是誰輸了誰就要乖乖聽獲勝者的命令或者脫掉一件衣服。


  大多數侍女畢竟沒讀過什麽書,自然是接二連三地敗下去。正值盛夏,原本就著衣不多,如今更是不剩幾件。所以,慕寒提出,“你們一個個的小美人兒香我一口,便就不用脫了。”


  這臉上的紅唇印便是慕寒獲勝所得,至於身上的衣衫便是他失敗所致。


  周圍侍女的衣衫也都脫了個七七八八,卻隻有一人,借著自己詩書功底深厚,一件衣衫都未脫,仍舊體麵的把玩著手裏的毛筆,立在欄杆邊閑適地坐在上麵,輕輕晃著垂下來的一隻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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