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連理枝其四
葉輕遲很早就遇見沈漫了。
當時,葉輕遲是一眾鄰裏孩子中的孩子王,帶著幾個比她年紀或大或小的,上房揭瓦,下河捉魚什麽鬧翻天的事沒做過。
直到她六歲那年,沈漫一家人遷到了常安,住在了她家附近。
作為這一帶的孩子王,葉輕遲少不得要去拜見拜見這位新來的小孩。
可一番不友好的接觸下來之後,葉輕遲直接把沈漫從可結交的名單裏劃掉了。原因有二。
第一,沈漫不愛說話。第二,沈漫特別不愛說話。
所以,直到十歲,整整四年。葉輕遲都沒怎麽見過沈漫。真是一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名門閨秀”。
變故發生在葉輕遲十歲那年的年末。
辭舊迎新,凜冬將散。
因這煙花的照拂,常安城亮如白晝。
在這一片齊聲道賀的喜氣洋洋中,一聲尖銳的哭啼被緊緊地掩藏。
因婢女玩忽職守看管不周,也因這煙花是混雜摻進的次品,葉輕遲被煙花誤傷了。
一聲爆鳴,麵前大人的歡笑聲漸漸遠去,像是來自亙古的洪荒,然後漸趨無聲。
葉輕遲想要呼救,卻駭得說不出話。麵前的大人站在一起,背對著她,隻顧賞著煙花。
無聲的世界,突然無聲的世界,一切陌生的讓她無所適從。
她下意識地想要抱頭痛哭,手指卻在不經意擦過耳畔時摸到了一片溫熱。
那溫熱順著她的手蜿蜒而下,是紅色的。
怎麽辦?
有人突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她努力壓製住因失聰而產生的驚慌,想要集中精神去辨別——
奧,是不說話也不怎麽出門的沈家閨秀。
向來不動聲色的沈漫蹙著眉,手指探出在她耳邊摸到了那鮮紅時,亦是大驚失色。
他張口說了什麽,葉輕遲沒有聽清。隻是很想逗逗他,原來沈家閨秀也是會說話的啊。
……
自那以後,葉輕遲不愛說話了,也不肯見人。
一旦有人靠近,她就要駭得發狂,亂砸東西。就連吃飯,都是婢女小心地放在門口走遠後,門才會悄悄打開,遲疑一會兒,飯菜才會被一雙手端進去。
偶有一日,婢女走後,葉輕遲像往常一樣打開了門,伸出雙手去端那飯菜,卻有一隻手輕輕握住了她的。
也許是那人的力道控製得很好,沒有讓她感覺到不舒服,所以她的第一反應竟不是驚慌而是發愣。
她看過去的時候,見是麵無表情的沈漫。她突然抬起另一隻手,擋住自己的臉,許久沒說過話的嗓子還有些喑啞,“你幹嘛!我還沒梳洗呢!”
沈漫握著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寫字:你不醜。
葉輕遲又道,“鬆手。”
沈漫沉默了好一會兒,似是猶豫,最終還是堅定地在她掌心寫下一字:不。
葉輕遲掙了掙,他卻將手收緊,葉輕遲道,“疼!”
沈漫繼續在她掌心寫道:那就不要掙。
葉輕遲,“……”
掙紮了半天,葉輕遲終於放棄。她一手被沈漫抓著,一手擋著自己的臉,自然是騰不出手去端飯菜,便隻好道,“你幫我端進來,我餓了。”
沈漫幫她端起,兩人一同進了屋。
“放在桌子上吧。”
沈漫依言照做。
然後,葉輕遲拽了拽他握著她的手,“過來。”
兩人一起走到梳妝台前,葉輕遲道,“閉眼。”
沈漫在她手心畫了一個問號。
葉輕遲道,“我要洗臉!”
沈漫閉上了眼,耳邊響起了水聲,很快,那水聲又停了。
“好了,現在可以睜開了。”葉輕遲猶豫了一下,“現在我都讓你進來了,不會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了,你能鬆手了嗎?”
沈漫這才鬆了手,似是不放心,又在她掌心寫了句:不許往床底下躲著不出來。
葉輕遲無語凝噎,“……”
噎了半晌,她才道,“本小姐要梳頭!”
她右手拿著梳子,氣狠狠地在桌子上一敲。沈漫卻以為她不會自己梳,便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梳子,五指穿過青絲成瀑,一番收拾之後,臨了插了一枚木簪便成了。
葉輕遲看著鏡中雖簡單但卻不失風雅的裝束,終於露出了幾分笑容,她忽然道,“那你會不會描眉?”
沈漫拉過她的手,寫道:自己來。
葉輕遲,“……”什麽溫柔儒雅都是假的。
後來,沈漫便成了葉府的常客。
不愛搭理別人的葉輕遲卻願意同沈漫說話,因為沈漫悶悶的不愛說話,與她交談時總用寫字代替,這樣她就能逃避自己失聰的事實。
可是有一天,沈漫同她一起讀書寫字時,沈漫突然遞過來一張紙,寫著:為何不治?
她臉上的笑終於僵了,她輕輕發著抖,“治不好,治不好的。”
沈漫卻在她想要逃離時握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掌心寫道:能。
葉輕遲垂著頭,壓著哽咽道,“沈漫,你不懂……你知不知道,我們女孩子可要麵子了。”
沈漫愣了一下,忽然拿起毛筆寫著什麽字。
葉輕遲沒有瞧見,於是她繼續道,“若是治了治不好,就會有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小聾子了。我才不要看他們笑話我。”
揭開未愈之疤,會疼會流血。
可是,沈漫卻單手拎著一張紙,遞到了她麵前。
她眼裏的淚顫巍巍地銜在睫羽上,看著那句話:你捉魚打滾沾了一身泥回家挨訓的時候,怎麽沒見過你要麵子?
靜默三秒,葉輕遲暴喝,“沈漫!!!”
地動山搖。
後來,很多大夫表示無能為力後。葉輕遲很堅決地表示,要學醫。
葉輕遲道,“我自己給自己治。”
為此,沈漫同她一起讀了不少醫術。
後來,有些藥草書中並未記錄,她便開始自己嚐試。沈漫知曉後,麵色鐵青地看著她不說話。
葉輕遲望著他,忽然笑了笑,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頭,“你想吼我我也聽不見。”
沈漫抓住她的手,葉輕遲頓時羞紅了臉。
沈漫皺眉不解,在她手心寫道:發燒了?
他寫完,便要抬手去摸她的額頭,葉輕遲急忙攔下,“沒。”
沈漫又寫:那你臉怎麽紅了。騙人。
葉輕遲:“……”
其實學醫這事,葉輕遲一開始也隻是兩天打魚三天曬網。她知道治好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也就是敷衍了事。
直至後來,她終於得知閨秀不肯說話的原因:他有啞疾。
她的心突然被狠狠紮了一下。
所以不是故意不願理人,隻是說不出話,不能說話。
所以不是不願出門,而是怕被發現怕被恥笑。
苦讀醫術無果的葉輕遲最終終於決定:我要雲遊四海。
一個十四歲大的孩子,去雲遊?
沈漫初聽這話也是慌了,他慌亂之中竟張了張口,可能是張口後才意識到自己有啞疾,又壓製住了自己著急的神色。
一直注意著他神色的葉輕遲怎麽可能錯漏他這反應?
心疼。
葉輕遲終於還是一意孤行了一次。
她臨走的那日,七大姑八大姨都要來全了,唯獨不見平日裏與她形影不離的沈漫。
但不知為何,葉輕遲就是知道,沈漫一定躲在一個他看得見她,她卻看不見他的地方。
“沈漫,你等我!”
喊完這五個字後,她終於轉身離去。
風過竹林,一人趴在屋簷上,躲在鳳尾森森裏張了張口,說不出完整的話,隻能發出幾聲“啊啊”。
但路過的風知道,他知道,她也知道。
沈漫未說出的一句話是,好,我等你。
這一路,比葉輕遲想象地還要艱辛得多。
雖然事先已經做好了預料,但預料終究還是比真實所曆輕描淡寫了幾分。
被蠍子蟄,被毒蟲咬。這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終於被這一路坎坷磨平了焦躁易怒的心性。
少時棱角不再,歲月淌過,湍流過後,是細水長流的溫柔與靜好。
一日,葉輕遲正像往常一樣在溪流邊取水,一人卻赤腳徑直停在了她身旁。
“小姑娘?”那人彎著腰笑著開口。
葉輕遲第一次取的水不小心染了泥沙,倒了又重新灌。
那人不死心,又笑著問,“小姑娘?”
今天太陽很烈,葉輕遲抬起衣角擦了擦額上的汗。
那人又連著換了好幾個語氣喊小姑娘,就是得不到葉輕遲的回應。最後,氣急的那人繞到下遊那邊往前一邁,赤腳踩進了溪流裏。
葉輕遲連忙收了竹筒,直起了身。
她受了驚,卻很快收拾好了神色,見對方是位白發蒼蒼長胡飄飄的老者,便微微頷了頷首,“老人家怎麽丟了鞋子,這山間石子很多,您還是小心點別紮了腳。若是老人家不嫌棄,便先去我那裏坐坐吧。”
說著,她背著裝有草藥的籮筐,領著那老者去了自己的住處。
是間簡陋的屋子,卻收拾得幹幹淨淨,院子裏曝曬的都是些草藥。
葉輕遲摘下籮筐把新采的草藥曬上,然後走進屋裏端了一個盛了水的木桶出來,並拎著做的一雙布鞋走了出來,“這是我早些年手生做的鞋子,尺寸大了些,想來恰好合了您的腳。”
老人家一伸腳,又冷的縮了回來。想來他赤腳行遍大江南北,不怕疼,卻沒想到怕涼。他抬手一拂,那水便由涼變熱了。
葉輕遲去屋裏,拿出出門前燒的熱水試了試水溫,還熱著。便取了出來要為老人家洗腳,卻見老人家已經把腳伸了進去,那水盆還冒著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