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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望日,城外開壇施粥。


  我抬頭望了一眼空中幾隻孤雁飛向南歸的盡處,想到人常說自古逢秋悲寂寥,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再一想如今我漂泊至此不知何時方能回去嶺南,竟難得的有幾分傷感。隻是這種傷感一旦碰到念珪,就會完全化為烏有。念珪一如既往地翻牆而入,此刻的心情完全就像是要去領免費的粥喝了,興奮到無法自拔。


  卿雪提著一籃子自己做的糕點走在後麵,被她好玩的樣子逗得有些樂,隻掩著嘴唇笑。我詫異地盯著念珪,不解道:“你該不會真的是要和流民們搶粥喝吧?”


  念珪:“……”


  行到城門口時,粥棚和義診處已經設立在城外官道兩旁,我遠遠地看了一眼正在給年邁老丈碗裏盛粥的沈秋磬,不覺驚歎道,她竟連做粗活的樣子都是極好看的。其實我一直都十分之不明白為什麽我心裏總是抵觸著沈秋磬的,她明明身無一處缺點。


  這種感覺不同於我對小排蔥的排斥,小排蔥也很好,可我就是毫無理由地不喜歡吃,而我總隱隱覺得我對沈秋磬的不喜,大抵是有某種原因的。


  念珪見今日雲起有軍中要事進宮麵聖無法前來,一方麵因沈秋磬不能跟著雲起混作一處而幸災樂禍,另一方麵又因雲起不在她麵前礙眼而暗自竊喜,總之就是整個人放飛得無法無天,滿臉都是笑意,跟在季江後頭樂癲樂癲地搭建施粥的棚子。


  隔著幾個粥棚的距離,沈秋磬將手中的活兒交給旁邊的小廝,朝我招了招手,笑盈盈緩步走來,她額頭上忙得有幾絲細汗也顧不得擦拭,笑道:“葉姑娘,隨我去那邊的義診處可好?”


  我跟著她來到城外的驛站口,突然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筠姐姐?”


  我回頭一看,果真是吏部尚書府的那位千金,她眨巴著眼睛小跑過來,盯著我看的表情給人一種“我們頗熟”的錯覺,我又不好表現得太冷淡,便脫口而出關心道:“你娘她近日火氣敗得怎麽樣了?”


  她拿起一顆藥丸捧著手裏新奇地瞧著,說道:“火氣還是大得很,罵爹爹的次數與日俱增,我與哥哥倒是還好。筠姐姐,這是什麽藥如此好看?”


  我尚未答話,便見沈秋磬輕輕柔柔地拉著她走遠了一些,點了點她額頭笑說:“什麽藥都好,小舞,你可萬萬不能再亂碰,上次你誤食除草劑的事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


  小舞委委屈屈地把藥丸放在匣子裏,又似乎是想起什麽好玩的事情來,一掃剛才皺巴著的小臉,開心道:“我聽爹爹說,秋姮姐約莫臘月裏就要做雍王妃啦,當真是郎才女貌天大的喜事兒,好生羨慕。”


  什麽,誰的王妃?


  我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後正在整理藥箱的卿雪,她準備蓋上木匣的雙手隻頓了一頓,瞬間又恢複了如常。


  沈秋磬堪堪扶住好動的小舞,道:“嗯,過幾日便下聘禮,這自然是長姐修來的福分,你倒是別操心著別人了。”沈秋姮,沈家長女,要說這長安城裏的才女沈秋磬排第二,那麽也隻有這一人敢稱得上是第一了。


  我隨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掌心裏打轉兒,想著話本子裏總愛寫王公貴族與落難孤女的故事,但現實裏的皇子卻注定是要娶名門望族的才女為妻,皇室與重臣聯姻,門當戶對,郎才與貌女結緣,天造地設。


  無可厚非,無可挑剔。


  隻是這芸芸眾生裏,有幾家歡喜,自有幾家愁。護城河兩岸楊柳依依,卿雪拍封了一壇酒,坐在桌案上悶頭喝了起來,情之一字我不大懂,也不知該如何勸,更不能拿著話本子裏那一套來對付她,便由著她作踐自己。


  這時,從林子裏跑出來幾個寄在城外道觀的孤兒,磨磨蹭蹭地都圍在桌案旁邊看著沈秋磬,沈秋磬笑著朝他們招手示意,其中一個孩子害羞得紅了臉,一瘸一拐地挪到她跟前,想讓她看看前些日子摔破的小腿。沈秋磬在蓬萊時跟著當地的遊醫學過幾年醫術,她也沒嫌棄那孩子褲腿全是泥巴,徑直看起傷口來。


  她小心翼翼地處理著傷口,似無意間問道:“聽聞穆老前輩醫術已經入了境界,葉姑娘為何也沒跟著學?”


  我正在跟另外幾個孩子蹲在草地裏捉螞蚱,聞言抬起頭來,道:“學不會。”


  她莞爾一笑,包紮傷口的手頓了頓,轉過頭來看我:“不知葉姑娘因何來長安城?”


  我一琢磨,左右雇主已經取消了此次君華山的計劃,告訴她也無妨,便將有人托我去君華山取藥一事說與她聽。本來我以為大家閨秀寒暄兩句隻是因為這樣顯得比較知書達理,實際上並不會在意。誰知她聽後竟微微驚訝:“君華山的主峰側壁上……此藥可是洗骨須彌?”


  我點頭,倒沒想到她竟如此博學。


  洗骨須彌,這種奇怪的名字一聽就知道,世上絕大多數的人別說是見,一輩子恐怕聽都沒有聽說過這種藥材,之前我接到任務後修書一封問過師父此藥,師父翻遍了所有醫書也沒說出來個所以然,最後在信裏回了兩個字:神物。


  沈秋磬許是看出我詫異的眼神,輕聲道:“不瞞你說,這些年我安身蓬萊,也是因為在尋找這味藥材。”


  “你不是……”因為患了惡疾了嗎?

  她給那孩子處理好傷口後起身擦了擦手,大概是猜出來我想說什麽,遂輕輕笑了一下,道:“這世道,身居高位那人說你是病了,那你就得是生病了。”


  我看不太清她的神色,隻覺這話裏承了微微的怒氣,其實倒也不難猜她話裏的意思。托沈秋磬尋藥那人與我的雇主所求之物,是全天下人都幾乎聞所未聞的東西,可想而知,這兩個人極有可能有著相同的目的,更甚者,這兩人其實是一個人……而那個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竟能讓朝廷重臣之女孤身一人背井離京數載,打著修生養病順帶為萬民祈福的幌子,隻為求取一味藥材。


  想想沈秋磬也是夠倒黴的,本來好好地做著富貴的沈家幺女,卻因海天神女的名頭莫名其妙被安排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待了那麽些年,還要天天上山入海地替人找藥。我大概能感受到她心裏的不滿,這就好比我在後山上栽了幾年的蘋果樹好不容易結了一顆成熟的果子最後卻被師父吃了,奈何我又打不過他,最後隻能忍氣吞聲地進行一番自我安慰。


  不過,令我甚是疑惑的是,無論是蓬萊還是君華山,那位求藥之人為何做得如此遮遮掩掩,遂問道:“你可知那洗骨須彌是用作何用的?”


  沈秋磬雖沒有說,但我大概也能猜出絕不是什麽好事情。而且,我隱隱覺得是十分見不得人之事。


  這人膽子也忒大了點,天子腳下行不軌之事。我一下子無比慶幸還好自己還沒來得及助紂為虐,否則此事若被皇上知曉,怕是連師父也……


  不對!我突然意識到……猛地朝沈秋磬看去:“難道?”


  沈秋磬麵色如常,似乎看出了我心裏所想,道:“這偌大的天下裏,能叫我去做那件事的,葉姑娘以為還有誰?”


  是了,除了那位,還有誰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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