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在我準備南下的前日,卿雪告訴我,她打算去外麵走走看看,遂想要與我同去嶺南,我自然欣然答應。如今她放過了自己,待看盡這世間三千繁華後,也就該忘了自己那三千落寞,這的確是件好事情。
離開長安時,我特意打東市走過,商肆林立繁華依舊。那時我心裏想著還會再來,可誰知再來時卻是以這般模樣和姿態,手執一把梅骨冰傘,作為一縷魂魄歸來,隻能站在一方虛境裏看長安城裏的種種過往,梅骨冰傘下的魂魄悲戚戚地想著,雖說沒人有這份殊榮可以在死之後能再沿著活著時候的印跡走一遭,像看一場戲那樣去看自己的人生,可當真的身臨其境之時,作為主角又作為看客,明知此去再無歸路卻也隻能這樣幹搓著手看著,不知究竟該不該難過。
鐵鋪子叮叮咣咣響個不停,小七他娘正追著小七滿大街跑。長安居酒樓下,那是我初見雲起的地方,憶猶如昨,幾季知逢,光陰匆匆而過,我突然有些矯情地想要哭上一哭,再將一城的繁華一筆一劃斟酌存放。
我用手來回轉動著梅骨冰傘,實在不明白為何死了之後人可以變得如此容易傷感,這的確不是我生前的風格,那時我雖不舍,但也不曾特意放在心上過。
自古逢秋悲寂寥,確實是個離別的好日子。離開前日,卿雪去了一趟雍王府,說是再給公子侍最後一次墨。
公子長袖生輝,食指沾筆書寫漢青史卷,佳人以十載深情研磨一口心硯。她用盡前半生的所有力氣長隨他的步履,死生相候,但是後半生她想為自己活一活。
涼風吹過樹籬,木槿花期已過,謝了滿地,她長長的睫毛微眨,研磨的手未停歇:“公子,明日卿雪便要離開。”
他持筆的手頓了頓,墨在紙間暈染開來,不悲不喜:“既如此,我便奏一曲《白雪》,為你送行。”那是她最喜歡聽的曲子,陽春白雪,凜然清潔,雪竹琳琅之音。本是清泠之調,可弦聲一起,卻似要訴盡三千離殤。
道別時分,著實應該下一場迷霧煙雨,好將悲傷與不舍烘托得徹底,可到底,那是一個不適合感春傷秋的萬裏晴空,曲罷弦斷,他緩緩道:“願此去再不曆經苦難。”
離別的時候總希望彼此此後都能好好來過,不再經曆磨難,孰不知,離別本身就是一場磨難。
卿雪點頭謝過,微微欠身,臨了道盡一聲:“保重。”
其餘的,不可說,再多說一個字都是錯。
曾經她心裏想著,如果我不是歸人,那我寧願永遠做他的身後影,做一粒沙。
現在她說,保重。原來我不是歸人,隻是個過客。
如果情分終究抵不過這世俗牢籠,不如誰都不要為難自己,從此天各一方,重新來過。
雍王圖謀的是帝王之位,帝王要守護的,是腳下寸土和天下萬民,在蒼生和大義麵前,屬於一個人的愛情顯得如此微不足道。這世間本就沒有雙全法,能不負如來亦不負卿,他自是看得透徹,也做得極好。
卿雪渴望的是一雙平凡卻能護著她的羽翼,將她一顆流離失所的心妥善安放,沒有爾虞我詐,沒有權謀之術,更不會有後宮風雲爭鬥。如今她恍然明了,走得幹脆利落。
是了,萬事皆此理。既然已知結果如此,過程便不再糾纏。
此刻,城外小道依舊晴空萬裏無風波。
雲起站在光影下似往日那般淺淺一笑,我原本準備好的那句瀟灑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無期”就怎麽也說不出口。他率先打破沉默,胡亂揉著我的發:“等戰事一平,我就接你回來,這些日子,你好生安分著。”
我驀地愣住,這話怎麽聽著像是因為他要上戰場所以才將我暫寄存在嶺南。難怪雲起不曾與我說過道別的話……因為他說,很快會接我回來。
原本我以為他至少會問“你還會回來嗎”這樣的話,可真真切切的現實是,他站在木槿花開落的盡頭笑得燦爛迤邐,向我說著會接我回來這樣好聽的話。此時此刻我才了然,原來這才是我最想聽的話。
……罷了,我承認我是一個俗氣的女子,實在抵不住雲起此般柔情似水,哇地一聲撲到他懷裏哭了起來,邊抬手打他邊說道:“我哪裏不安分,你才不安分你全家都不安分。”
雲起捉住我的手,抹了抹我的兩行清淚,笑說:“嗯,我全家都不安分,那你就替我全家安分些。”說罷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秋風四起,落葉吹滿地,他兩鬢青絲亂在斜風裏,醉了我心頭。
我不曉得這是個什麽意思,遂朝周圍望了望,來送我的眾人似乎都很淡定,於是我想著是不是額頭一吻是人們告別時的禮節。我有些傷感道:“那你快些來。”
他說,好。
我想,我是不是有點喜歡上雲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