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初六，酉時一刻，湯山北麵的山間小路。


  這地方我來了兩次，死是一回事兒，可親眼再看一遍自己死去，又是另外一回事兒。許是這樣的事實在是太過特別，就連大白和小黑都跟上級告了假，專門跑來跟著我的魂魄一起看我死。


  真是令人無語。


  一魂兩鬼晃晃悠悠地飄在半空的虛境中，看著我生時的最後一段時光。


  回想起師父將瓊花玉釀交給我時，鄭重其事地問道：“你都估摸出雲起小子不要你了，卻還要替他排憂解難去取那藥引子？”


  我滿臉不高興地瞪他：“你不要懷疑我的熊熊愛國心！這與他何幹！”


  此前我一直拚命去找一個取藥引子的因由，直到死的這天才明白過來，根本沒有因由，我隻是固執得想去取。那時我想著，罷了，沒有因由是件好事情，如果雲起真的舍魚而取沈熊掌者也……自此，我們就兩清吧，雲起。


  誰知道後來我卻死了，這下我們是真的兩清不了了，死者為大，說到底雲起算是欠著我的。


  此前我以為，這世間的愛與恨都是絕對的，若有一天我的心上人負我，我定如同那些剛烈決絕的女子一般，毫不猶豫地說出“你若無心我便休”的話來，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方才知道，原來愛恨從不分明。


  那個曾給過我掏心窩子的溫暖的人，與如今讓我鑽心窩子地疼的人，竟是同一個人。


  真的是……讓人十分頭疼的事。


  我正唏噓不已，一旁的大白用招魂幡戳了戳我的胳膊好奇道：“小葉，你說說，你現在到底是個什麽心情？”


  其實我挺平靜的，我已經接受已死的事實快一年了。


  我看著虛境之外，山路回轉，那時念珪正手舞足蹈地給我講江湖兒女快意恩仇的故事。用瓊花玉釀的毒性擋住嗜血花蕊毒氣味兒侵入體內的事，隻有我和師父知曉，並未告訴其他人，是以直到我死的前一刻，念珪都以為我隻是和她來湊熱鬧的。


  行至湯山的雎峰之巔，雲起等人已在此處，連禁軍侍衛都調過來一波，守在山口避免閑雜人等誤了取藥引子的時機。我不知道雲起是不是想出了什麽好法子，隻是準備了一大堆工具，麻繩鐵爪……還有那個刻著荼蘼花的機關盒子。沈秋磬也來了，跟在雲起後頭，我依舊說不出口他們是奸夫*婦。


  雲起白衣玉立，風姿冰冷，看見我先是一愣，後疾步向我走來，低聲嗬斥：“你來做什麽，速速下山去！”那時我想，他近日一定是上火了或是來葵水了，脾氣如此暴躁，幾乎沒給過我好臉色看，我也習慣了，懶得與他計較，遂衝他咧嘴一笑：“呐，有人請我來看熱鬧。”說著瞥了一眼七皇子。


  “奕王，你我此次是奉皇命辦事，茲事體大，切不可因為一個小姑娘動了什麽亂子，耽誤要事。”雲起冷冷說道。他一向都愛笑著說話，算計人的時候都是笑得溫潤如風，我很少見他這般模樣。不等奕王回話，他便一抬手，喚季江前來：“送她下山！”


  “請吧，葉姑娘。”季江為難地看著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季江，你為何不叫我梓汐了，你主子他貴人健忘，你也不認得我了麽？”私以為即使我與雲起從此天涯路人，季江也總是會拿我當朋友，處處護著我的。現如今，他們都怎麽了，竟是此般境地，讓人既莫名其妙又心裏難受。


  狂風卷地，呼嘯而至，似要挽斷漫漫山巒，我還沒來得及難過一下，就見電光火時間一柄利刃出鞘，直指我勃頸處，我望向劍的主人，是雲起。


  “再不下山，耽誤了朝廷要事，我便不客氣了。”雲起側身站著，天色灰蒙，雪虐風饕，讓人看不大清楚他的神情。


  我想起前不久那個空中滿是暖黃色浮燈的除夕之夜，雲起問我，願不願意與他一世安好？

  現在他卻說，他要對我不客氣了。


  我琢磨了一下，沒太想明白雲起究竟是防著我擔心我胡來誤了大事，還是有心護我怕我真的逞強逞能去取藥引子。


  “醴雲起，你倒是敢！”念珪作勢要奪雲起的劍，卻被季江攔下。


  這時一襲紫衣迎著風雪走來，輕聲跪在雲起麵前，緩緩說道：“公子切莫動怒，葉姑娘許是來幫忙的。秋磬萬不能看著公子因救家弟而傷著旁人。”


  我心笑，誰是旁人？


  “沈秋磬，我一直不喜於你，又討厭極了你說話的樣子”，我盯著雲起的側臉緩緩說道：“所以你不要替我求他，給我留些尊嚴吧。”


  沈秋磬明顯是沒料想到我會說出此番話來，一時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雲起握劍的手輕輕一顫，半邊眉頭緊湊。我努力地回想話本子裏的剛烈女子說過的諸如“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或是“錦水湯湯，與君長絕”之類的話，但我委實說不出那樣矯情又美得不像話的訣別詞，因此就隻給雲起講了講昨夜我的夢。


  我夢見神明鬼怪，山妖鳥獸，還有許多人，隻是沒有雲起。說著說著，我有些累了，便坐在地上仰著頭看他，笑嗬嗬繼續道：“夢裏我明明那麽認真的在找你，可我就是找不見你啊。雲起，你到底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