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月餘,盛夏。
一路顛簸至京郊,我隻覺得我離命喪黃泉隻差一步之遙,且我還不敢在雲起麵前表現出身體的不適來,因為不想讓他擔心,所以每次都是假裝要如廁而躲得遠遠地咳血。
但身體每況愈下,我比誰都清楚,最近膚色越發黯淡起來,胳膊泛著的暗紫一直蔓延到指尖,冰冰涼涼,氣候雖炎熱難耐,我卻始終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有時候我也說不清楚,我是真的冷還是隻是怕被雲起發現我這個樣子而已。
我知道他一直在尋找為我醫治的良方,但他從不同我講,我便也裝作不知道,每日都描了眉塗上鮮紅的豆蔻口脂,在他跟前來回咋呼,就像是會長長久久活下去一樣。
京中局勢如此緊張,我不想讓他因為我的事情分心,雲起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想要的盛世太平,他的理想抱負,家國天下,在他手上都會一一實現。而我絕不能成為他的負擔,所以在這之前,我一定要看起來好好的才行。
一陣腳步聲緩緩而至,車簾被人從外麵掀開,露出淡淡的笑:“到了,要不要下來走走?”
我點了點頭,握著雲起的手下了馬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此時我們正處長安東邊的延興門口,城門上“長安”兩個字一如初見時那般氣勢恢宏,而我卻不由自主心生出時過境遷的滄桑感。我在心裏默想,長安長安啊,你怎麽就不能讓我一世長安呢。
雲起許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揉了揉我的腦袋與我敘舊:“小汐,還記不記得當時你初來長安時的樣子?”
“嗯。”
“我當時就是在前麵那個包子鋪看見你的。”
“嗯。”
“你買了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邊走邊吃。”
“記得。”
“我當時就在想,這一定是全天下最難看的吃相了……”
“……”我氣騰騰坐回了馬車。
雲起哈哈大笑,坐在我旁邊伏千字案卷,大概是謀略一類。
先前雲起與我講軍爭之難,我雖聽不大懂,卻也總覺得並不會對目前的形勢起什麽大的作用,可現在看來,戰前謀算先機斷不比戰中排兵布陣要容易。
原本擁護雍王的兩支主力軍,即豫王的火騎兵以及涼州岐王□□兵,都距離長安城較遠,尤其西北地勢多險要,行軍頗耗將士體力,要想趕在益州梁州等五諸侯前到達京城實屬不可能,且岐王兵馬由西北而來必先經過城北,長安城北麵環山,數丈懸崖,外麵的人要想從上麵下來幾乎無望,必須從兩側繞道而行,或由西邊延平門而入,或由東邊通化門而入,因此意料之中七皇子並未過多在意西北岐王的動向,卻不知此時岐王的□□兵早已候在重玄門外,此季山巒疊嶂,是最好的隱蔽之地。若□□一出,半個長安盡為弩下亡魂。
至於豫王,我疑惑道:“你怎麽有把握豫王的火騎兵會比五諸侯先到?”
雲起道:“現在是什麽季節?”
“盛夏呀。”
“不錯。從中原五地前往長安看似不遠,中間卻隔著一條長長的山脈,此山脈東起崤山西至昆侖,繞道過於勞民傷財,所以他們必會翻越終南山,而此時正處盛夏,多天雷暴雨,中原五位諸侯雖以訓練有素的步兵聞名天下,卻也抵不住這山路難行。但火騎兵不同,一路沿東海之地直直北上,行至河南道後再西轉入京,表麵上來看雖走了彎路,但沿途地勢平坦,正是火騎兵最好的發揮場地。”
原來如此。
我恍然大悟:“難怪你不去蜀地,也不勾搭益州蜀地的諸侯!竟是這個原因麽。”
雲起揉了揉有些酸倦的手肘,白眼道:“你想多了,我可從沒說過要去那裏。想去蜀地的某個人自己心裏清楚……總之我是不愛吃炭火溫食的。”
“……”咳,被猜到心思了。
馬車不知不覺已西行至崇德坊,拐過彎我便看到清晏王府門口那棵碩大無比的滄江海棠,闊別一年,如今再回此處,我心緒萬千:“雲起。”
“嗯?”
“你家門口的海棠樹會不會太風流了點,十月開花,如今盛夏還在開花,一年開兩次哇。”
“你說錯了。”
“嗯?”
“它三月也開。”
“……”還真是成精了!
忽而東風嫋嫋而過,我抬頭望去,牌匾上的“清晏王府”泛著暖暖的煙火氣息,府內在沒有我和念珪的日子裏一如既往地靜而有序,我突然鼻頭一酸。
今日雲起身穿白色越羅衫袂,此時在夕陽下渡上一層金色的光暈,他微靠在門口的紅木柱子上,神色悠閑地半曲著一條腿,嘴角微微上揚,似不經意間道:“這次回來,就再也別走了吧。”
我有些感慨地看向他,重重點頭道:“嗯!”
海棠花下眠,這是我自嶺南以來睡得最好的一夜,第二日直到辰時才悠悠轉醒。
言清不知去了何處,師父也不在,估摸是去終南山腳找那個叫藺三娘的老相好了。
我坐在湖中亭被迫無奈地聽桃子念叨了近一個時辰:“公子真是的,為什麽不讓我與你同行,非要讓我隨火騎兵先回長安,還讓我與你穿的一般厚,熱死人啦,雖說我一路都在馬車中未曾露麵,但跟一群男人們時時於一處,真是要羞死啦。你不知曉,我一路上甚少進食,就是怕萬一沒遇到客棧卻想如廁,真不敢想,那會是多麽尷尬的事情呀!”
我安慰道:“嗯,你真是太可憐了。”
“還不止呢,你絕對不知道我這一路遭遇了多少次暗殺,外麵兵戈相交,馬驚長鳴,嚇得我渾身哆哆嗦嗦躲在馬車的榻下不敢大聲喘氣,每一次打鬥聲傳來都以為自己要命絕於此了,真是太驚心動魄了嗚嗚……嗚嗚嗚筠兒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聽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嘴上胡亂應付著:“好了好了,你吉人自有天象。”
此時腦子裏嗡嗡地亂叫著,卻也猜出了個大概來。雲起肯定早就知道這個節骨眼有人必會取我性命,是以讓桃子假扮成我與軍先行一步,便可顧我此去安穩。其實身隨大軍,身邊必然高手如雲,斷不可能有刺客傷得了我,我知道他是怕我會受到驚嚇對身體不好,但他從未向開口我提及過此事,這一路上我悠閑得就像個遊曆大江南北的俠客,沒有感受到半分危機。
有時候我真的懷疑雲起的精力是不是存在無限的可能,關於我的事,他總能麵麵俱到。世間有人如斯,原本我該是高興的,可現在對我來說,更多的也隻能是內疚和自責。
雲起雖然淨愛說些好的形勢給我,但我知道每一個成功的過程並不會如他說的那樣簡單。七皇子與雍王的對峙,誰也不會輕易出手,箭在弦上蓄勢待發,其中有多凶險,他從不告訴我。可即使如此,他依然命暗衛在打聽奇人異士解我體內之毒,並每晚準時向他報備一次。
他不說,我便也裝作不知道。可每當夜盡闌珊,竹仙閣卻遲遲燈火通明,我都想衝進去告訴他,我的身體已經壞掉了,為什麽就不能接受人固有一死的事實呢?
又是夜,我坐在竹間居屋頂上向雲起房裏望去。白天商議軍事他子時才回府,剛和衣躺下不久,似乎還尚未入眠,一黑影便從房簷躍下扣了聲門框,屋內燈還未起,他迅速翻身下榻,開門聽那隻黑影嘀咕了幾句,便匆匆套上外袍向夜色深處而去。我猜,大概是某處可能有一絲解我體內之毒的線索。
一夜無眠。
第二日天色尚淺,他才從院外回來,我看著他疲憊不堪的身影,實在忍不住道:“雲起,你能不能不要那麽辛苦地去找治我病的法子了!”
他先是一愣,似是沒想到我這樣的性子也會認認真真地生氣一回,等回過神來,才突地笑出了聲,朝我挑眉道:“哪兒辛苦了?”
我氣得跺腳:“我親眼所見!”
他似有似無地拂了拂衣袖上的清灰,裝作沒什麽所謂道:“哦,你瞎。”
說罷擺了擺手穿過庭院小徑往後院走去,池塘裏的遊魚正戲荷花,似乎為了表示自己精神頗佳,他還朝著湖裏花式投食了一番。
湖中央泛起一片漣漪,久散不開,我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兒,頓了頓朝著他道:“雲起,喝下瓊花玉釀的毒藥,上湯山取藥引子,這些是我自己要去做的,從來都不是你的錯,你就把它當成是我命裏的劫,兜兜轉轉怎麽都逃不過的,不要自責好不好?”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怪自己,怪他讓我陪他去找師父研究嗜血花蕊的毒,怪他在湯山上故意激我,怪他讓我趟進這趟渾水……
他停下腳步,背對著我一言不發,蕭瑟的身影揪得人一陣心疼。遇我之前,明明那個翩翩公子瀟灑輕狂不識塵間……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從背後依偎著他,輕聲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
“別說。”他突然打斷我,指腹緊緊按壓在我放在他腰間的手上,微微顫抖著,他深呼一口氣,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故作輕鬆道:“區區小病,不要放在心上。我還有要事處理,你自己記著用膳。”說罷便匆匆離去。
我抬了抬嘴,終是沒有說出口。
曾以為,生不能與君濡沫以共,莫如初時不相逢,若相知,定要朝朝暮暮,這方是好的。可天從不遂人願,縱使天涯海角,相逢終有窮時,原來行到盡頭,誰都得坦然接受碧落黃泉永不見的道別。
雲起,如果有一天,我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你一定不要難過太久,餘生很長,你會馳騁疆場意氣奮發,紅袖添香攜手白頭,餘生順遂兒女成群,風波萬裏,你要連同我的那份一起,好好過完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