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窗外霧氣將散,一草一木,開得分明。
我見過許多女子哭泣,梨花帶雨的,失聲痛哭的,卻從未見過一個她這樣的,她就靜靜立在窗邊,光線照在她半邊臉上,她回過頭來笑著看向我,豆大的淚水就滾落在了地上,沒有聲響,沒有情緒。
她說,皇上是我親手殺死的,用了二十年的時間。
最後一碗湯藥入腹,她看著他親筆寫下傳位詔書,才知一切真正地塵埃落定了,她輕聲跪坐在龍榻邊,笑著告訴他,義瑀這個孩子,就是當年的三皇子,是你心心念念的藥引子,看,你求的長生不老藥日日在你眼前打轉兒,你不但沒血祭成他,自己卻快要死了,這滋味當如何?
她笑著說出大逆不道的話,我卻依然覺得她美得不像話,甚至,對她生起一股敬仰之意來。
新帝下朝後,照例來翊坤宮問安,後麵跟著一抹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還未及殿,我抬頭望了過去,深紫色莊嚴古板的官服絲毫壓不住他天生瀟灑輕狂的性子,不知怎的,他隻遠遠朝我一瞥,我那從入宮那起就不安的心跳瞬間就平複了下來,變得平靜而安穩。
太後並未多言,隻輕輕敲打了幾句家常話,新帝頷首稱是,雲起亦俯首行禮道:“臣謹記在心,多謝太後。”
她臉上突地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頓了頓,又從容笑道:“還是……和以前一樣,叫娘娘吧。”
雲起抬頭看了一眼上位,眸子鬆了鬆,不由笑道:“是,多謝娘娘”。
太後似乎有些乏累,又耳提麵命了幾句便揮手打發眾人散去。想想也是,她今天說的話實在是夠多了,中間還沒喝過一次水。
雲起牽著我慢悠悠地晃蕩在宮牆下的小道上,我心裏有很多話想問他。方才太後單獨將我留在殿內,冷不丁遞給我一個雕花的精致木匣子,觸手冰冷,像是十分珍貴之物。
她告訴我,為人母者,生而不養,是為大過。此生雖不愧對宗族,不負黎民百姓,卻也實在擔不起十月恩胎重這句話,事到如今,無論雲起認不認她,她都活該受著,隻是……
我抬頭看著雲起棱角分明的側臉,心尖猛地一酸,想到方才她說:“隻是……人心都是自私的,說是活該受著,卻也不想就這麽生生受著,現在哀家以洗骨須彌相贈,無非是想在雲起那裏留點好,此事無關於你,你安心收著便是,萬望……雲起能念著我的好。”
她背對著我站在大殿之上,手指揉了揉眉間,雖極力控製著情緒,聲音卻還是有些顫抖:“雲起他,應該恨我吧?”
我下意識地想要否認,她卻先我一步出聲,擺了擺手道:“罷了,你走吧。”
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
宮道兩旁草木成蔭,低頭看了眼握在手裏的木匣子,我胸口突然就堵得發慌,明明她身體比我更不如些,卻因為雲起的緣故偏執地將洗骨須彌相贈於我。
雲起的腳突然毫無防備地被我踩了一下,轉過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我盯著他沒說話,心裏別別扭扭地想,魏王妃明著疼他,太後娘娘暗著護他,雲起可真是個令人羨慕嫉妒的家夥啊!
而我呢,我這一生,甚至連“娘親”這個詞都沒叫過一次……
還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就在這時,崇德門口處,一道人影“嗖”地一聲迎了上來,我冷不丁被嚇了好大一跳,不自覺緊緊摟住懷裏的匣子往後退了兩步。
回過神來定睛一看,才笑著呼出一口氣。
“對不起啊筠兒,苗翠花說不許我陪著你進宮,也不準我把雲起的事情告訴你,否則就不把洗骨須彌交出來了,氣死我了,這個壞心眼的大臉惡毒胖女人,別以為我沒看出來,她絕對是故意的!看我幹瞪眼她就渾身舒坦了!這幾天我日日夜夜地睡不著,一想到因往日裏的恩怨糾葛,她很可能把那些氣都撒到你頭上來,就會平白緊張一場,氣死了氣死了,早知道以往就忍住少跟她吵幾次了……小筠兒,你有沒有事,乖,嚇壞了吧?”魏王妃又急又氣,十分心疼的樣子,將我全身上下反反複複地打量了一遍。
秋風拂來,有意無意。
不知怎的,她那句,乖,嚇壞了吧,明明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卻像是洪水猛虎般,突然一下子就衝破了我內心最深處從來都不敢渴望的東西。
我突然就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小時候上學堂,最煩夫子教什麽白頭老母遮門啼,挽斷衫袖留不止之類的詩句,黏黏糊糊的情分,顯得一點都不大氣。
那時我經常帶領著言清等人上山探險,一次言清的頭發不小心被橫叉的樹枝掛上了,解了半天無果不說,反倒越發與樹枝纏繞成一團,我沒有耐性,伸手就要用一個薄薄的鐵片去割他的頭發,沒想到言清急得哇哇亂叫,嘴裏喊著“不行不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萬萬不敢毀傷啊”,最後沒法,幾個孩子隻能合力把一截樹枝給掰斷了,吊掛在言清的脖子後麵。
我當時本來是想大笑著嘲笑他一番的,可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變得很生氣,大聲喊道,有什麽了不起的,連頭發都不敢割,算什麽英雄好漢,說罷就用鐵片割了自己一縷頭發下來,也不管言清他們驚愕的神情,一扭頭就迎著夕陽朝山下跑去,邊跑邊忍不住哭了起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其實我知道,是言清那句“受之父母”深深刺痛了我,他可以自然而然地說出不敢毀傷身體的話來,我卻不能,還有小胖,摔個跟頭手心滲出看不見的那點血絲都害怕得打顫,怕免不了他娘一頓責罵,他們都是這樣,虎子最怕他娘逼他吃飯,小九最怕他娘灶台下柴火堆裏那塊厚木板子,丫頭最怕她娘扯著她的耳朵不叫她再與我們在街上瘋瘋癲癲地亂跑。
而我呢,我連說害怕的權利都沒有,連被打手心被責罵的資格都沒有,越想越是生氣,言清他憑什麽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我就毀傷了又怎麽樣。
所有的委屈都夾雜著不講道理的成分,十年前的我置若罔聞。
程叔在我很小的時候說,我娘親變成天上的星星了,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我,若是我不聽話就從天上下來用戒尺狠狠打我的手心,打到聽話為止。聽完這番話後,我開始變本加厲地胡鬧,每每作威作福時都盼著有一個像小胖他娘那麽凶神惡煞的女人出現,手裏拿著長長的戒尺,又急又氣地打我手心。
那時我想,如果她來打我,我一定會乖乖聽話的。
十幾年前那個割發的傍晚,我忍不住嚎啕大哭,邊哭邊想著為什麽她還不來打我,不是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嗎,我明明都已經毀傷了她怎麽還不來呢……
自那以後,我便知道她是不會來打我的,無論我怎麽毀傷自己。
我把這種渴望挖了個坑埋進心裏,又狠狠在心頭上踩了幾腳,發誓再也不想不念。
現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早已不再被“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裏的那個慈母惹得蹲在牆角偷偷抹眼淚,也以為兒時那點單薄的對母愛渴望的情緒早已灰飛煙滅。
事實上,就連程叔告知我身世的那日,我都從未渴望過母愛這回事兒。
卻是怎麽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裏,晴空萬裏之下,魏王妃一句平淡無奇的“乖,嚇壞了吧?”便將我多年築起的生性涼薄的稱號瞬間摧毀。
這些年以來,我一直小心翼翼硬撐著的那道牆似乎就這麽毫無預兆地,轟然倒塌了。
原來,我一直等待的那種渴望,那種對母親的執念,不是非要胡鬧才會得來的,原來不被打手心……也能得到啊。
真是糟糕,怎麽到現在才知道呢,早知道,我那時就不胡鬧了!這種感覺真的是……讓人忍不住想哭。
我蹲在地上,豆大的眼淚砸在鞋尖。突然就想這麽不管不顧地大哭一場,像十幾年前那個平淡無奇的傍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