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3)
野玫瑰給飯莊取的名字也極具她的特色——“玫瑰飯莊”。是她想的。她喜歡玫瑰。可“野玫瑰飯莊”又會顯得不倫不類,便去掉了“野”字,成了“玫瑰飯莊”。顯得端莊大氣。
為此,野玫瑰還特地征詢了老金的意見,“會不會太娘氣?”
老金哈哈大笑,“你本來就是女掌櫃,再說,開飯莊,好吃就行,哪裏有誰管它娘不娘氣!”
野玫瑰想好了,到時候在報紙上買個小版麵做廣告,讓賣報小童站在舞廳門口賣,噱頭她已經想好了:昔日舞皇後搖身開飯莊,口味一絕服務佳!光是想想,野玫瑰半夜就能嗬嗬被自己笑醒。
秋海棠說,換個人生,換個門麵。這首要做的事情就是換個發型,她鼓搗著野玫瑰去換個樣子。
秋海棠建議她去愚園路上剪,那裏的特級店多,什麽百樂、紫羅蘭、立德爾之流,哪家不是技藝精湛。野玫瑰事忙,嘴上敷衍地應著,想起這件事的時候,發現大波浪的發梢已經泛黃分叉。朝南的窗戶開著,一眼望去,是胖阿姨劉芳的裁縫店,而旁邊並排立著的,則是一家老廠子鋪13,門口擺著一個紅藍白三色斜紋的圓筒,旋轉不停。野玫瑰探出頭,猶豫了片刻,從桌上抓起東西,就衝了下去。
走在路上,野玫瑰覺得自己像是行走的小籠包。
上海根本沒有春天之說,過了冬天,夏天便蹭蹭地來了,溽暑的下午,空氣之中氤氳著酷熱和潮濕,樹梢偶爾傳來幾陣幽幽的蟬鳴,顯得盛夏更加悠長。
廠子鋪的門半掩著,露出裏麵暗暗的一片。
野玫瑰的進了門,正對著大門的是一張太妃椅,上麵躺著個中年男人,手上拿著蒲扇,野玫瑰走過去,在他耳邊叫道,“王叔,剪頭發……”
王叔正在午睡,周公夢到一半被叫醒,咕咚從太妃椅上掉下來。
王叔摸摸臉,在屋裏瞅了瞅,發現老婆不在,主動遞上了香巾,“剪頭發啊?”
野玫瑰點點頭,在一麵大鏡子前的木椅上坐了下來,主動扯過桌子上的圍布,係在了腰上。
王叔去準備剪頭發的工具了。
理發店的學徒在一旁用手拉著土電扇,隻見他站在一根掛著橫幅的大橫杆下麵,橫杆下掛著一大片扇葉,隻見他先拉著一根大繩讓大扇子擺動,然後又拉另一根繩子讓大扇子往相反的方向擺動,在這樣擺動之中,大扇葉來回擺動,一陣沁心涼的風便送了下來。
野玫瑰仰著頭,怔怔地瞧著,王叔回來了都不知道。
王叔笑眯眯地問,“儂要剪什麽樣的?”
野玫瑰正準備回答,劉芳衝了進來,她氣喘籲籲,細細密密的汗滲在臉上,衣服已經濕了一大片,隱約透出小腹處兩三層白花花的贅肉。
劉芳二話沒說,從台子上取下一小瓷缸水,走到呼啦啦的土風扇下,仰頭咕嚕嚕地一口喝下,她大聲喘著粗氣,喝進去的水從嘴角涓涓地滲出來。
劉芳在嘴邊抹了抹,問道,“今天搞了多少個把頭?”
王叔一邊給野玫瑰梳頭上粉,一邊答道,“汪則把(三塊四角)14。”
劉芳把瓷缸哐當撂在桌子上,“這麽少!”
“沒得生意啊。”王叔停下來,衝著自家老婆吐著苦水。
劉芳走過來,擺擺手,王叔主動退了下去。
他們這一對夫妻也是神奇,五大三粗的山東女人配瘦弱體細的上海男人。王叔家世代是剃頭匠,到了王叔依然沒變,可王叔學了十幾年,娶了老婆,跟著自己學了三年,比自己技術還要強。好在王叔也不介意自家媳婦比自己能幹。
“我來,”劉芳操著剪刀親自上陣了,“要剪什麽樣的頭發?”
“要幹練一些的短發,摩登的那種,我看阮玲玉前幾年在《神女》裏的造型就不錯。”
“呸呸,幹嘛要剪阮玲玉的,人家下場不好的哇,我給你剪個周璿的發型,就《馬路天使》裏嫁人之後的樣子,儂看看,老好看的啦。”劉芳如今雖然已經說了一口上海話,卻依舊改不掉山東人爽朗的個性。
說完,劉芳不知從那裏找出來一張發黃的海報,三年前的了,上麵的周璿分明是長辮子造型,哪裏能看出半分短發的影子。
野玫瑰笑笑,知道掙紮著說幾句也不過是白費口舌,便笑了,“好,聽劉阿姨的。”
“好額,就得能定好啦(那就這麽定了)。”
劉芳舉起剪刀,她倒也幹脆利落,幾下便剪去了野玫瑰肩以下的頭發,又給她電了個細圈的波浪。
兩三個鍾頭後,野玫瑰打量著鏡子裏的自己:烏黑的秀發淺淺地搭在肩膀上,劉芳拿起野玫瑰的那枚簪子插在上麵,兜住了,銀白的簪子,熠熠生輝。
野玫瑰攏了攏剛剪好的頭發,她很這個造型滿意。
劉芳笑著,“嘖嘖,完全換了個人,就這麽哢嚓兩下,從前的舞皇後就不見了,這會真有點女商人的樣子了。”
野玫瑰不置可否地笑笑,從小包掏出錢,要付,劉阿姨從裏麵抽出一張小額的,對其餘的則都表示了不要,“這年頭法幣不經用,物價漲得厲害,我們家技術好,向來按四斤米價收,就算你一斤好了。”
“這怎麽行呢!”野玫瑰作勢要推回去,卻抵不過劉芳的手勁,她隻好作罷。
劉芳笑,“你是小雀仙兒的侄女,這些年我們都是幫襯著過。”
野玫瑰拿起一塊黃海綿,對著鏡子撣去額前的碎發,“遠親不如近鄰,我姑媽她自己一個人也不容易,以後還請劉阿姨多幫幫忙。”
“你姑媽也是個可憐人,跟了個沒出息的畜生,自己不能生也就算了,誰想到收養了一個秋海棠,家裏的那畜生竟然還對秋海棠覬覦起來,你姑媽那時候就每天晚上把秋海棠抱在懷裏睡覺,枕頭下麵藏著一把剪子,隨時準備跟那畜生拚命。”
野玫瑰握著海綿的手停下了,她感到心裏有個地方顫抖了一下,她聲音微微地問道,“然後呢?”
劉芳把木椅上,閉上了眼睛,“還好那畜生最後遭了報應,我們一去看,嘖嘖,大清早的,拉著板車,手裏麵握著個喝了一半的酒瓶,口吐白沫,腳上草鞋隻剩下了一隻,倒在了自家門口,身上十幾個血窟窿,前天晚上下了雨,他身上流出來的那血就快要染紅了整個弄堂。”
野玫瑰默默聽完了。
沉默了半晌,她從包中掏出來一堆玫紅色的紙券,放在鏡子前麵,“劉阿姨,送您一些我們飯莊的代金券,下個月開業,記得多幫我宣傳啊。”
“玫瑰飯莊,”劉芳喃喃地念著,“這名字倒是好,丫頭,你真的要走了嗎?”
野玫瑰點點頭。
“女人嘛,不要活得太累,你都傍上梅二爺了,還出來拋頭露麵幹嘛呢?我是沒得選擇,這年景處處打戰,家裏男人又不爭氣,才不得已出來再搞個裁縫鋪子……”
“劉阿姨,”野玫瑰打斷了劉芳的喋喋不休,“我野玫瑰的路,和別人是不同的。”
野玫瑰在社會局登記了“玫瑰飯店股份有限公司”,又請律師擬定了一份公司章程,章程之中約定:梅二爺占據51%的股份,野玫瑰占據30%,老金以技術入股占據10%股份,還有剩下來的9%由參與了公司投資的姑媽、秋海棠、李誌堅等人按出資比例分配。
公司每年會進行分紅,五年之內若不能完成既定營業利潤目標,則股權自動轉化為債權,按同期洋行利率上浮10%。最後一條,是野玫瑰執意加上的,她講義氣,也想給支持自己的朋友們一個保障。
律師特地打電話過來又確認了一遍,“給梅二爺這麽多?這樣玫瑰飯莊實際上就是梅二爺的公司了,萬一梅二爺那裏出了什麽事,你的公司……”
野玫瑰說,“我相信梅二爺,他不會有事,正如他相信我。”
“好,但是作為你的律師,我提醒你,這裏會有風險,是一枚定時炸彈。”
野玫瑰依舊一意孤行,“那就等風險來臨時再解決,船到橋頭自然直,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
畢竟她答應過梅二爺,要陪他一輩子的。
她住進了梅二爺的房子,走的那天是悄悄走的,午後突然響起驚天炸雷,天空蒙蒙地下著雨,就和她幾年前來弄堂時的天氣一樣。野玫瑰撐著傘,穿著梅二爺買給自己的繡花鞋,走在青石板路上,雨順著油紙傘落下來,混著地上發黃的葉子、糜爛的包裝紙,稀落落地流著。
走到弄堂口,她站定了片刻,想回望,卻最終阻止了自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說也奇怪,一出門,雷陣雨便停了,天空放晴,野玫瑰收起雨傘,拍掉身上沾惹的雨水,仰頭看見了灼熱的太陽,散發著一派明媚。她不禁笑出了聲。
黃包車師傅問她,“姑娘,您笑什麽呀?”
野玫瑰答道,“我笑,老天爺可真懂我。”
野玫瑰一進別墅,便有個阿姨迎了上來,阿姨是張媽,負責她以後的飲食起居。張媽幫她拎著箱子,一邊攜著她往裏麵走,一邊喜笑盈盈地給她介紹著別墅裏的一切,哪裏是回廊,哪裏是臥室,哪裏是書房。
她隨著巡了一圈,問梅二爺在不在。張媽回不在。她便低著頭,沒有再問。張媽補了一句,說梅二爺前幾天去了南京,打了招呼今天晚點趕回來。野玫瑰微愣,看了一眼張媽,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梅二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天空又重新下起雷陣雨,雷聲轟隆,大雨傾盆。
野玫瑰吃完了飯,倚在窗邊看著雨,張媽過來通知她,“二爺在書房了。”
她進書房去找梅二爺,梅二爺正在裏麵畫國畫,雪白的宣紙上已經描摹出青山遠黛的輪廓,煙波浩渺之中,更是環繞著如玉生煙。
梅二爺抬眼看了一下野玫瑰,又低下頭繼續畫,“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都辦好了?”
“都辦好了。”
野玫瑰走上前去,相較從前,她穿得素淡了許多,斜門襟盤扣的青花旗袍,臉也隻是略施粉黛,溫婉沉靜。
其實統共也沒有帶多少行李來,梅二爺早已叫人幫她購置好了衣物,脂粉首飾更是一應俱全,她把脂粉首飾都留給了姑媽,感謝她這些年的照拂,姑媽也樂得開心,從前的旗袍則都被拿去送給了百樂門的其他姑娘。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幾乎是孑然一身地來,隻帶著自己那個小小的木匣子,裏麵如今隻剩下了一個小小的梅花瓶,和一枚早已不再流通的銀元。
野玫瑰站立一旁,默默地為梅二爺研磨。
梅二爺山形勾勒到了一半,忽然說道,“還有件事,丫頭,離了百樂門,這‘野玫瑰’的名字可就得改了。你以後可是個獨當一麵的女掌櫃,得換個名,不然人家問起你,聽到‘野玫瑰’三個字,總覺得不像個開飯店,而是像開……”
梅二爺的話說一半,看到了野玫瑰投過來的目光,堵住了。那目光沉靜似湖,卻又不怒自威。梅二爺嘴角笑起,嗬,這小丫頭,我從前竟沒察覺出來還有這點魄力。
燕子的右手食指叩擊桌麵,一下兩下,有節奏地律動,“是要換名字。”野玫瑰隻覺得這場麵似曾相識,“改成什麽?”
梅二爺問她,“丫頭,你原名叫什麽?”
“燕子。”
梅二爺搖頭,“燕子,像個女娃娃的名,不行。”
野玫瑰忽然想起,上次由“燕子”變成“野玫瑰”,是秋海棠起的,這回,她想自己來起。
梅二爺問她,“可有什麽特別喜歡的字?”
“煙,往事如煙的煙,”野玫瑰打開窗戶,外麵的雨愈加猛烈,她伸出手,微風和大雨從她的指間穿過,不落痕跡,“都說名字是相反的,我要打死不做曆史的煙塵。”
梅二爺落下筆,哈哈大笑,“沒想到小女子,也有幾分誌氣,不愧是我看重的丫頭,不過,叫什麽煙呢?”
野玫瑰抿嘴思忖,“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一直很喜歡蘇州,杭州去過了,很喜歡,蘇州還未曾去過,所以不如叫蘇煙吧,可好?”
就這樣,從此,野玫瑰改頭換麵,成了“蘇煙”。
“蘇煙。”
梅二爺大筆一揮,在另一張雪白的宣紙上寫下兩個狂草,筆鋒沉重有力。
一陣風飄進來,沒用鎮紙壓著的另一邊紙飄起來,嘩啦啦地響,蘇煙走過去,把紙撫平。
又忽然一陣驚雷響起,蘇煙猝不及防被嚇得渾身一抖。梅二爺順勢攬住了她,輕拍著她的背,寬慰著她。
這一下,梅二爺的目光便打量到了她的繡花鞋。
還是那雙的繡著玫瑰緞麵的同升和布鞋,雨下得太大,這會已經都透濕了。
蘇煙把腳往後撤了兩步,“這雙鞋我很喜歡。”
“濕了的鞋子,穿著不舒服吧?”
“有點。”
梅二爺突然攔腰抱起她,“我帶你去換一雙。”
語氣不容反駁。
蘇煙雙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上一次也是這樣,那一次他送她回了她的家,這一次,他抱起她,就在她的家。
她沒有反抗。
他抱她上了樓,進了臥室,微微有些喘息。
他將她放下。
蘇煙環視一圈,“這房間哪裏有鞋換呢?”
他解下大紅的床帳,褪去她的步鞋,俯身下來,嗬嗬笑開,也不知道是笑什麽。
估計是笑我傻吧,蘇煙想。
梅二爺伸手勾勾她的鼻尖,額頭抬起,“明天再換。”
蘇煙聽著滴答的雨聲,伸手輕輕撫平了他眉心的抬頭紋,抱住了他的背。
自然是一夜酣睡。
蘇煙醒來的時候,還早,熹微的晨光透進來,灑落在床上,一隻不知道哪裏來的小蛾子落在她露被子外麵的胳膊上,由肩部開始,仿佛跳舞的精靈般,一點點地躍動著向下,最終停駐在了手心。
蘇煙動了動手,翻轉了身體。
梅二爺睡眠淺,也被驚動醒了,他“嗯哼”一聲,從背後將她整個人攬在懷裏,在她的耳邊輕輕嗬氣,聲音關切,“怎麽了?”
蘇煙覺得癢,咯咯笑開,指著枕頭上的十幾根青絲,臉紅得不成樣子,“頭發斷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