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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1)

  蘇煙二十一歲這年,她的“玫瑰飯莊”也喜盈盈地開了張,就在南京西路上,轉角處最顯眼的位置,蘇煙多盤了幾間房,第一層門頭上掛著張黑色的匾,燙金的正楷寫著:玫瑰飯莊。


  蘇煙站在門口,她這日穿了件淡藍的蘇繡旗袍,盈盈地站在門口,滬上已經到了十月,秋老虎卻依舊肆虐,天氣悶熱,日光焦灼,但就算再焦灼,也抵不過蘇煙新開店的熱情。


  真是很大的排場,各樣的汽車排成長龍,擠在靜安寺的門口,大半個上海的鄉紳貴族都來了,一個接一個地下車走過來,魚貫而入。蘇煙知道,這些人自然是衝著梅二爺的麵子來的。


  梅二爺說這些人的賬都記在他身上。蘇煙喜歡梅二爺的大方。這大方給了她不少施展拳腳的便利。


  然而“玫瑰飯莊”的目標是平民消費,不隻是這些人,蘇煙更看重的是玫瑰飯莊在老百姓之間的吸引力。


  這不,為了吸引更多的老百姓的注意,秋海棠從百樂門拉了一群舞女和歌女,她們穿著高開叉的紅旗袍,花枝招展地在飯莊門口表演,齊刷刷的,一片清涼。尋常的老百姓哪裏見過這樣的搔首弄姿,都被吸引了過來,加上飯莊開業第一天進行大酬賓活動,凡進店,均享受菜品半價優惠,舞女們見有人過來,都使出了在百樂門的那套本領,趕著趟兒地拉著他們進來,半推半就,一時之間,來吃飯的趨之若鶩。


  蘇煙塞給了秋海棠一個鼓鼓的紅包,“這錢,給這些姑娘回去買點吃的。”


  秋海棠瞧都沒瞧,就把一推,塞回了野玫瑰的懷裏,斬釘截鐵道,“不要,一來,這點錢我還是出得起的,二來,這些姑娘都還不成氣候,我帶出來訓訓,我可不敢讓她們直接在百樂門接客的!”


  成了大班,到底是不一樣了,這會秋海棠的話如其人,也變得風風火火起來。


  蘇煙把紅包放回了包裏,但她看著秋海棠的臉,腦海裏浮現的,卻盡是那天剪頭發時聽到的話。秋海棠這些年究竟經曆了什麽?

  蘇煙問,“姑媽怎麽樣了?”


  “不怎麽樣,”秋海棠搖了搖頭,皺著眉,“最近吸大煙吸得更狠了,你走之前還隻是偷偷地吸,現在怎麽攔都攔不住,早上起來叼著一杆煙,躺在榻上,什麽事也不做,就那樣發著呆,嘴上還總說見到了那個死鬼……”


  蘇煙打斷了秋海棠,“那個死鬼……是說姑父?”


  “是,她做賊心虛,可我,”秋海棠故意停頓片刻,“可我,光明磊落。”


  見蘇煙張大了嘴巴,秋海棠笑笑,轉了話題,“沒事,她就是太閑了,人家打戰是四處逃難,她倒好,大發橫財,這兩年光是收租早就夠棺材本了,你說她把那些錢拿去接濟難民也行,非毀了自己,拿去抽大煙。”


  野玫瑰也歎了一口氣,“哎,開埠之後,英國人不就靠給我們賣鴉片發財的,多少人因為鴉片妻離子散,大煙害了多少人……”


  兩人說話間,“玫瑰飯莊”的股東之一李誌堅也來了,還帶了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穿著件西式的及踝碎花長裙,那徐敏兒身材小巧,臉蛋通透,身上套了件白色的大衣,像是西方油畫裏走出來的天使。蘇煙眼角的餘光瞥到了秋海棠,秋海棠的臉略微不自然地抽搐了一番。


  李誌堅衝著蘇煙笑,“蘇老板,恭喜,祝開業大吉。”


  蘇煙也回禮,“同喜,同喜,李醫生新婚燕爾。”


  寒暄完畢,李誌堅夫婦便在服務生的接引下準備上樓去。


  這麽一來,李誌堅便正好和秋海棠擦肩而過。


  李誌堅還好,可秋海棠卻繃不住了,兩人交匯的那一刻,她看了李誌堅一眼,就一眼,便鼻子一酸,紅了,她轉身向了另一個方向,也準備離去。


  “海棠!”李誌堅突然回過身,叫住了她。


  秋海棠沒有回頭,背對著他們,好不容易將心中湧上來的情緒壓了下去,她故作鎮靜地問道,“怎麽了?”


  “沒事。”李誌堅欲言又止,終究隻留下了這兩個字,舉輕若重。


  李誌堅的妻子伸出手,握住了他,李誌堅這才反應過來,兩人心領神會,攜手上了樓去。


  這兩人之間一定發生過什麽。蘇煙憑著直覺判斷。


  蘇煙不禁皺起了眉頭,她上前去,遞給秋海棠擦淚的手帕,“他愛你。”


  “那又怎麽樣呢?”秋海棠怕臉上的妝花了,隻敢在眼角處輕點,她笑得蒼白,“我也愛過他。”


  “你們什麽時候……”


  秋海棠閉上眼,“我們一起去看了元宵燈會,我們一起在百樂門跳舞,我們一起去看了許多電影,我甚至為了吸引他的注意,而專門吃壞肚子,去他的診所找他。”


  “然後呢?”


  “然後,我無意之間看到他的台子上擺放著和另一個女人的合照,我當時多嘴,問他一句,那是誰呀,他說,家裏介紹的未婚妻。”


  同是天涯淪落人。望著秋海棠的背影,蘇煙隻覺得這故事無比熟悉,想了半天,她才發現,這也是自己的故事。


  正發呆思忖間,又一輛汽車停在了她的麵前,上麵走下來一個穿著軍官製服的男人,三四十歲的年紀,頭發梳得齊整。是那個姓楊的軍官。他的司機下車和他一起。跟在後麵,哈著腰,尋常的裝束,穿著黑衣黑褲,帶著個黑帽,腳上穿著一雙磨損了泰半的黑皮鞋,露出了幾大塊斑駁的黃色內裏。司機隻給她留了一個側影,但卻無比熟悉。


  蘇煙呆在了當下,“舟宇”兩個字就要脫口而出。


  但她還是忍住了。雖然她依舊是不可遏製地攥緊了雙拳。


  這是她第二次見他。


  上次是在那個弄堂裏,他救了她,開槍打死了一個人,他什麽都沒有解釋,就轉身離去了。這次是在剛開的“玫瑰飯莊”裏,他卻成了別人的司機。


  她覺得好笑,曾經的國立中央大學高材生、國府職員,竟然成了別人的司機?!


  她想上前去,揪著他的衣領,大聲質問他這幾年究竟做了什麽?去了哪裏?為什麽回來卻變成了這樣?他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麽?這一連串的問題就像是嗡嗡響動的蜜蜂,成群地湧入她的腦海裏。她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但她沒有,這是公眾場合,這裏有數不清的達官鄉紳,她是這家飯莊的老板,她要向飯莊裏的下屬負責,她要向公司的股東負責,她要維持飯莊的秩序和氛圍,打造一個良好的開始。


  她不能失態。


  於是,她重新披上了那張隻會賣笑的臉,嫋娜著迎了上去,“哎呦,楊長官,好久不見啦。”


  楊軍官帶來了花籃,上麵掛著對聯,他派陸舟宇去擺好花籃,冷峻的一張臉依舊是如山一般,麵無表情,就連祝福也說得生硬,像是言不由衷,“蘇老板,開業大吉。”


  蘇煙微抿嘴角,目光卻被陸舟宇吸引了過去,她看著陸舟宇把那花籃擺在門旁邊,又認真而仔細地理好,放得端端正正。自始至終,他的臉都是低著,奴顏婢膝,看起來就像真的下屬。從前的那個貴公子陸舟宇哪裏去了呢?


  蘇煙回頭,禮節性地對眼前人回應,“謝謝。”


  已經見過好幾次,他這才第一次介紹起自己,“我叫楊峰,木易楊,山峰的峰。”


  賓客名單上自然是有他的名字,她早已經知道他叫“楊峰”,也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在臭名昭著的“76號特工總部”任職情報處副處長,聽說還曾經得到過汪精衛的大力誇讚。這次梅二爺也特地請了他,來給“玫瑰飯莊”剪彩。雖說不打不相識,可蘇煙還記得,梅二爺上次同楊峰在戲院起了爭執,怎麽才過幾個月,楊峰就會答應與梅二爺一同出席活動呢?


  想不明白,她便沒有作他想,隻是覺得,這個楊峰倒是人如其名。


  “怎麽,蘇老板不打算請我進去了嗎,晾著我在門口,這是不歡迎我呢?”


  原來蘇煙隻是點點頭,肢體上卻沒有後續表示。


  “哈哈,我怎麽敢呢?”


  她反應過來,微笑著做出請進的動作。


  玫瑰飯莊的門口,秋海棠上陣,帶領著舞女表演了最後的大軸戲,到底是秋海棠,跳舞時的她光芒四射,吸引了不少行人的駐足流連。緊接著是飯莊開業的剪彩,梅二爺、蘇煙以及楊峰三個人站在門口,紅色的絲綢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完美地落下。


  蘇煙請來的小報記者們哢嚓哢嚓地拍著照,現場一片閃光燈彌漫,蘇煙身體站得筆者,保持著嘴角上揚,下頜抬高,先是與梅二爺並肩站著拍了幾張照,又與客人們一一微笑合影。


  蘇煙知道,第二天這些小報會按照她的要求,專門開辟版麵幫她宣傳玫瑰飯莊,再過一段時間,還會有美食評論家在報紙上發表文章,點評“玫瑰飯莊”的菜肴,她曾專門大擺宴席,款待他們,但她對請來的這些美食家們說:“我不要你們極盡溢美之詞,請學司馬遷老先生,不虛美,不隱惡,春秋筆法點評即可。”那時她還是自負的,對自己,也對老金的手藝。


  於是真的有人撰文,說玫瑰飯莊的菜色雖然香味俱佳,但卻不倫不類,不中不洋,奇奇怪怪,喜歡新鮮的人士大可勇敢嚐試。她一翻那人筆名,笑了,寫這文的人用的是筆名:木心土,看起來奇奇怪怪。


  但她還是猜出來了,她拿著那報紙去了李誌堅的小診所,要就他的口誅筆伐為自己辯白。


  李誌堅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是我?”


  蘇煙伸出手,用棉簽蘸了酒精,在桌子寫下“木心土”三字,又在“木”字下麵加了一個“子”,仰頭對李誌堅笑道,“其餘兩字同法,你這一招,魯迅先生前幾年在《且介亭雜文》這本書上已經玩過了。”


  李誌堅正在整理桌子上給病人開的處方,他沒好氣,“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我寫著玩兒拿去投稿的,誰知道就中了。”


  蘇煙嘟著嘴,“還不是因為你文采斐然。”


  說完,撒著嬌還要李誌堅給自己再寫一篇,要他好好誇誇自己的玫瑰飯莊。


  “你不是說如實敘述嗎?怎麽到我,就隻要誇獎不要批評了?這樣人可是很難成長的。”


  蘇煙扯著李誌堅的白大褂,作出小女人才有的撒嬌模樣,“你不一樣,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總歸要有優待的呀。”


  李誌堅也不放開她的手,隻是赤裸裸地指出她的毛病,“你搞特權。”


  “怎麽,不服?”蘇煙雙手環抱在胸前,昂起了頭。


  “不服。”李誌堅笑了。


  蘇煙嘴巴嘟著,一手撐著下巴,思量著怎麽勸李誌堅寫,進來了一個護士模樣的女人,玻璃推拉門半開,她探頭對李誌堅說,“李醫生,我先回家了。”


  “好的,徐小姐,路上注意安全,晚上早點休息,不必等我了。”


  李誌堅對那個護士點了點頭,又低頭繼續收拾了。


  蘇煙認出來了,那個護士就是李誌堅的新婚妻子,雖然才見過兩麵,可因為她的右邊嘴角有一顆痣,並不難認。


  蘇煙的老毛病又犯了,人剛走沒多久,她便問道,“她不是你的老婆嗎?不肉麻兮兮地叫你‘誌堅哥哥’也就算了,‘怎麽會叫你‘李醫生’呢?還有你,怎麽還叫人家徐小姐?你們這也太生分了。”


  李誌堅臉上的表情霎時都收住了,“我們一向如此,”也許是心虛,他又加了一句,“我們這是相敬如賓。”


  呸,根本有鬼。


  兩人相敬如賓是不錯,他們之間還有種一言即可看出的疏離,蘇煙皺起了眉頭。


  然而既然清官都難斷家務事,蘇煙也不會去幹涉太多,她隻是為秋海棠可惜。


  玫瑰飯莊開業期間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酬賓活動也做得不錯,後來又經多方發力,加之老店新開,老店的生意本就不錯,第一年的賬麵倒也好看,雖然年底分紅不多,但雨露均沾,蘇煙私下裏給秋海棠的錢比其他人多,她是拿自己的錢墊上的,怕秋海棠不要,她還把錢故意報多了,秋海棠以為自己該拿的就這麽多。


  蘇煙親自去百樂門送的錢。才時隔一年,裏麵的小姑娘她已經都不認得了。那日蘇煙穿著素白的格子旗袍,走進去,有醉酒的客人以為她是舞小姐,拉著她就要跳,蘇煙卻站著不動,表情冷漠,嘴上同時說著拒絕。


  醉酒的客人罵罵咧咧,“老女人,大爺那是看得起你!”


  說完,還要來拉扯,掙紮不下的時候,秋海棠來給她解了圍,秋海棠賣著一張笑臉,還喜盈盈地給那人賠禮道歉,又找了個年輕的舞小姐來,方才解決。


  客人走了,秋海棠的表情才收斂,簡直比變戲法還快,“才走多久,就忘了‘顧客是上帝’了?客人總是對的,根本不能得罪。”


  蘇煙滿不在乎,“我就是記著這句,怕給你惹麻煩,剛才才沒發火。”


  秋海棠板著臉,“這麽說,我還得謝謝您咯?”


  見秋海棠真的生氣了,蘇煙隻好哄著她,“我錯咯,我生是百樂門的人,死是百樂門的鬼,成了吧。”


  “呸。”秋海棠啐她一口,還是一點沒變。


  蘇煙遞上錢,又裝作不經意,提到李誌堅的婚後生活,意料之外,秋海棠全然沒有任何反應。


  相反,秋海棠倒是關心她關心得緊,一個勁兒地問蘇煙,“這都一兩年了,你什麽時候嫁給梅二爺?”


  “我沒想過,”蘇煙看著眼前的滿目燈紅酒綠,隻覺得離自己很遠,“我從前覺得梅二爺對我,是遙不可及的,便想著要一直跑,一直跑,終有一天我能追上他,與他並肩而立。”


  秋海棠嗤之以鼻了,“麵對這麽個人物,人家都是想著怎麽沉浸在他的懷抱裏,做個溫柔的小女人,你倒好,還什麽並肩而立,酸!”


  蘇煙哈哈大笑,她不明白,這話自己說還好,怎麽秋海棠念出來就這麽奇怪。


  “你呢?海棠姐姐,你什麽時候嫁人?”


  秋海棠搖頭,“不會了,錯過他之後,我已無人可嫁。”


  那個“他”自然指的是李誌堅。


  蘇煙歎了一口氣。心中曾經有過滄海的人,又怎會眷戀溪水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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