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4)
1943年8月的一天,蘇煙在別墅裏見到了快兩年沒見的老金,是楊峰臨時請來的,說要為她做一頓飯。蘇煙之前念叨過幾次,想吃家鄉菜,可偏偏逢年過節的時候楊峰不請,反而選了這麽個稀鬆平常的日子。
那天蘇煙起得晚,聽到侍女說老金來了,立馬來了興致,花了好久將自己打扮得精致,才喜滋滋地衝去後廚。
老金正在裏麵切著小蔥,灶台上擺滿了清洗好的蔬菜與肉類,滿滿當當,爐子上的一排小鍋也滋滋地冒著熱氣,燒、燜、燉、煮,應有盡有。茄香與小炒肉的香氣交織在一起,湧進蘇煙的鼻腔,順著食道進入了體內,喚醒了蘇煙沉寂許久的味蕾,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老金見蘇煙實在是饞得不行,用鍋鏟鏟起一塊小炒肉,遞到了蘇煙的嘴邊。
蘇煙砸吧砸吧嚼著,滿足得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孩子,老金的手藝還是那麽好,始終有“家”的味道。
老金把剩餘的小炒肉盛放進盤裏,大吐著苦水,“你們這裏可真嚴啊,我光是進來就被搜了兩遍身,本來給你做了三盒梅花糕,他們非不讓我帶進來,這也就算了,他們還把我的梅花糕拿走了,要我孝敬孝敬他們,可我哪願意啊,我一把奪過來,扔到了地上,用腳跺碎了!剛巧有兩條狼狗過來,我還招呼他們吃了咧!”
老金說話的時候,還是那個樣子,搖頭晃腦,說道激動時手上青筋還會突出。蘇煙看到了老金另一側太陽穴處有幾塊明顯的淤青,右眼也腫得像是熊貓。
她眯著眼睛,伸手就要去碰觸,“你額頭上的傷,就是被他們打的?”
老金閃躲著,不讓她碰。
蘇煙的眼圈紅了,“我晚上跟楊處長說。”
他見蘇煙傷心了,大手一揮,故作鎮靜,“沒事,大男人嘛,這點小傷算什麽!要不是進來給你做飯,老子剛才就奪過他們手裏的槍,我一槍崩了他們!”
說罷,老金還舉起右手,做出了個扣扳機的動作。
蘇煙終於被老金逗樂了,她推推老金的肩膀,開起玩笑,“老金,你還是這樣,一點都沒變,想說什麽就說,想幹什麽就幹,不遮不掩,就像從《水滸》裏出來的好漢,不過我猜你呀,要是去76號做特務,估計一個月不到就會被開除了。”
老金摸摸頭,聲音老大,似乎是專門要對著外麵說的,“我才不去那什麽勞什子的76號,那裏麵都是賣國賊、大漢奸!”
蘇煙趕緊捂住老金的嘴,“你別給我添亂!小心另一隻眼也腫成熊貓!”
老金見蘇煙眉開眼笑了,也嘿嘿笑開,他又給蘇煙吃了一塊肉。
吃完了,他開始趕蘇煙出去了,“廚房油煙大,你快去外麵坐著等,你瞧瞧你,這瘦的都沒型了,肯定是楊峰虐待你了!”
蘇煙一邊被推著,一邊留戀地望了幾眼已經做好的菜。
趁著老金正在煲湯,看不見自己,蘇煙夾起一雙筷子,準備悄悄偷菜吃了。
老金一拍腦袋,“對了,差點忘了,你的那個姐姐秋海棠,讓我跟你說件事。”
“什麽事啊?”蘇煙剛夾起一塊茄子就被打斷了,有點懊惱。
老金沒有轉身,一邊煲湯一邊說,“你姑媽這幾年抽大煙,把身體都抽壞了,兩個月前被診斷出來癌症,肺癌,家裏的錢也都被敗得差不多了,秋海棠讓我問你,願不願意去紅十字醫院看看她?”
蘇煙的眉毛緊了緊,“自然是要去的,隻是……”
“紅十字醫院……還有啥的來著,”老金撓了撓腦袋,“對了,還有一樁事,你走之後,李誌堅的妻子,也是那個紅十字醫院的護士徐敏兒,她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一次,都是找你的,我說你早就不在飯莊了,你說,她為什麽那麽想見你?是不是和你那個死去的好朋友有關……”
死者為大,說到後麵,老金的聲音越來越小。
蘇煙偷菜的筷子放下了,她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思忖片刻,她說道,“等我問問楊處長。”
“哦。”
老金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蘇煙的人身不自由,這棟大別墅,於她不過是個錦繡的牢籠。
做好飯菜,老金就離開了。
菜上齊之後不久,楊峰回來了,這天他一反常態,多吃了一碗飯,臉上也有了微微的笑意,和平時相比,還真有一點不同。
“老金做得菜還真不錯,以後每個月就讓他來一次好了,”楊峰見蘇煙並不開心,自以為是地給與了這個施舍。
見蘇煙不說話,他又說,“法租被我們收回來了,改成了‘第八區’,我們住的這棟房子,也終於不再是法國人的了。”
蘇煙早在報紙上看到了,很大的版麵,報道著汪偽政府怎麽從今年2月就開始要求收回在華法租,之後在全國各地收回法租,7月30日上海法租被收回,自1849年開辟法租,曆時將近百年,這片租界終於不再需要接受法國人的統治。
而他們住的貝當路,很不湊巧,當年正好屬於法租界。
可蘇煙卻一點感受不到楊峰的開心,她隻是冷笑,“汪精衛以為這樣做,就能洗刷自己的漢奸身份了?”
楊峰聽到這話,放下了筷子,“你是女人,女人不必懂政治。”
蘇煙抬起頭,與楊峰的目光平視,意味深長,充滿侵略意味,“楊處長,不要小瞧女人。”
楊峰說,“我一直很尊重你。”
“是嗎?尊重,嗬嗬,”蘇煙站起身,伸手指著外麵漆黑的夜色,問道,“原來楊處長尊重女人的方式,就是把她軟禁在一棟別墅裏,斷了她和外界的全部接觸,讓她像坐牢一樣度過下半生?”
楊峰也騰地站起身,他走過來,鉗製住蘇煙的胳膊,一步步地,將蘇煙逼到了牆角。
他眯緊了雙眼,給她講述了另外一個深埋在心底太久的故事——
“我那是保護你,你知道阿嫣怎麽死的嗎?那天我和她一起在外麵吃飯,慶祝我們的結婚周年,處裏臨時將我召喚了回去,第二天晚上她突然發了高燒,上吐下瀉,沒有一個醫生能治。”
“我後來才知道,她種了一種病毒,阿米巴菌,是用霍亂老鼠研製出來的,通過腸道傳播,吃的時候沒有任何異常,但是36小時後,會突然爆發,不久之後,她死了,死了之後,屍體縮小到隻有一個猴子般大小。”
“那個飯店的所有人都被我給殺了,我從不傷害無辜的人,但如果他有罪,我不會饒過他,所以後來,我找到了那個給我下毒的人,然後派槍手在百樂門口斃了他,算他命大,沒有立刻死掉,我把他關在了76號,慢慢地折磨著他,我給他用了最殘忍的刑罰,最後我給他服用了阿米巴菌,你不知道他失禁的那個樣子,連人最基本的尊嚴都沒了。”
“那個人呢,就是秋海棠從前的男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呢?那個男人,喜歡穿西裝,喜歡去百樂門跳舞,哦,對了,他明明出身農村,卻還總是大方,我記得,有一次他把錢給了一個小姑娘去買鞋,結果自己餓了兩天肚子,你說好笑不好笑……”
那是蘇煙第一次聽到楊峰的笑聲,幹澀,悲愴,在空蕩蕩的大別墅裏回響,就像是孤狼在寂靜荒原之中留下一片哀嚎。
蘇煙聽得渾身發抖,若不是楊峰鉗製著她的肩膀,她早就已經雙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楊峰說的這個男人她知道,她第一次見秋海棠時,就見到了這個男人,那時候他和秋海棠在房間裏跳舞,男人給了蘇煙錢去買鞋,那天晚上,男人還去了百樂門,和秋海棠在沙發上緊挨著,身體貼得不能再近。
那是蘇煙第一次,獲得關於愛情的啟蒙。可是這啟蒙,就是被眼前這個獨狼一般的男人所抹殺的!
楊峰笑完了,轉身坐了回去,繼續吃飯。
蘇煙望著一桌的殘羹冷炙,餐廳裏敞亮的光籠罩著她,熱得刺目。
兩人默然地吃完了飯。
楊峰準備上樓時,蘇煙終於問道,“我的姑媽要死了,我想去看看她,在上海的這幾年她對我照顧很多,就在紅十字醫院,希望你準許。”
楊峰反問她,“我讓你去看她,我有什麽好處?”
嗬,姑媽死了,侄女去看望,難道不是人之常情?楊峰竟然還問她,他可以得到什麽好處?
蘇煙走過去,給楊峰捏著肩,頭靠在他的背上,“你不是想得到我嗎?下個月呀,這次我答應你,把我自己送給你。”
楊峰低下頭,目光恰好打量到了蘇煙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腕,那裏布滿疤痕,一道道地,醜陋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