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1)
院子裏的陸舟宇在抽著煙,抽的自然不是什麽高級的雪茄煙,而是普普通通、隨處可見的老刀牌香煙,他的嘴巴緩緩地吐出了一個完美的煙圈,嫋嫋地向上飄,很久才消散。
夏日夜間的蟬四處可見,它們如今躲藏在蒼翠濃密的香樟樹裏絕望地哀鳴,這蟬聲如今成了他唯一的伴奏與掩護。
陸舟宇靠在牆壁上,嘴巴夾著最後一根香煙,左手將香煙盒舉在胸前,他眯起眼,就著昏黃的路燈,打量著煙盒上麵的海盜肖像,左右手握著長短不一的兩把刀,上麵印著很明顯的“pirate”,英文翻譯過來是“強盜”,所以北方人把這牌子叫“強盜牌”。
香煙抽完了,陸舟宇在牆壁上摁掉了,又抽出煙盒裏麵的錫紙,放在掌心,用香煙頭在上麵來回摩擦,上麵很快顯現出兩個字:“殺狼”。
閱後即焚。他從口袋裏掏出火柴,錫紙遇火很快燃燒,成了牆角的一團。
火柴放回口袋的時候,手碰到了一塊冰冷的東西,掏出來,月光下閃耀的,是一枚銀元。
他左手把弄著手中的銀元,因為反複摩挲過,也因為一直攜帶在身上,吸了人氣,這枚袁大頭如今亮而光滑。
銀元被他拋在半空之中,又迅速地落下,穩當地躺在他的手心。
當年蘇煙和他私奔的時候,把錢都給了他,他隻留下了這枚銀元,其他的都存在銀行裏,去年已經把存折還給了蘇煙。
銀元第二次被拋起的時候,陸舟宇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還在南京城讀書的時候。那時他還很年輕,有著最滾燙的理想,和最赤忱的心。
彼時還是1931年,他還是國立中央大學法學院的新生,捧著六法全書,夢想著將來能進立法院,為這個國家的法治建設而出謀劃策,於是他讀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讀洛克的社會契約,讀羅爾斯的正義論,對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還懷有希望和願景。可是九一八事變之後,國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卻令他那火熱的心立馬涼了半截。
一個國家,麵對外敵的入侵,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命令它的士兵拿起刀槍,保家衛國,而是讓他們坐以待斃,每每想起,陸舟宇隻感到一陣心痛與憤慨。
在這憤慨的支撐之下,那年的12月,他參加了南京珍珠橋的愛國學生運動,他們高高地呼喊著愛國的口號,散發著愛國的傳單,浩浩蕩蕩,視死如歸,前往中山路的國民黨中央黨部。可是他們是學生,他們手無寸鐵,那場學生運動也注定代價慘烈。那也是他第一次被捕,後來家中動用了兩層關係才幫他抹掉案底。
為此,在政府工作的父親差點與之關係決裂,父親厲聲問他究竟是想當軍人還是想當學生,若是想當學生,就好好地在學校學習,若是想當軍人,就轉去中央陸軍軍官學校15。
陸舟宇默默地選擇了前者,因為他並不想像東北軍那樣,將來收到“不準抵抗,不準動,把槍放到庫房裏,挺著死,大家成仁,為國犧牲”這樣的命令。他願意為國犧牲,但那應該是為保家衛國而死,應該是浴血奮戰而亡,而不是將大好錦繡河山拱手讓於他人。
那段時間他消沉了很久,直到他開始在《新民報》上匿名發表社論,以筆為劍,針砭時弊,快意痛哉,也正是因為這些社論,一些激進的愛國人士悄悄地聯係上了他,邀請他去參加小型讀書會。那時除了兼顧正常的學業,他們每周一都在寂靜而簡陋的地下室裏交換著得到的信息,表達著自己的想法,群雄激辯,頗有春秋諸子的氣勢。
蕭伯納說,你有一個蘋果,我有一個蘋果,我們互相交換,彼此還是隻有一個蘋果,你有一個思想,我有一個思想,我們互相交換,彼此就有了兩種思想。那一段時間,是陸舟宇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那是一種隱秘而不能為外人道的快樂,就像是綠色的小藤,自他的心底生長蔓延,纏繞著血紅的心一寸寸地生長,直至參天。
參加完幾個月的讀書會,大雨瓢潑的一個深夜,終於有人問他,“你要加入我們嗎?我們想吸收你進組織。”
他一天未睡,輾轉反側地考慮,翌日早晨頂著青色的熊貓眼找到了那個人,鄭重其事地說道,“我申請加入黨組織。”
那樣的順利成章。
於是表麵上,他繼續做著自己的夢,畢業後進入了上海特別市政府工作,私下裏卻肩負著另外一重身份,對他來說,那才是真正重要的身份。但這重身份,時常令他生活得如履薄冰,有時甚至還會令他懷疑自己。
他一開始沒有那麽喜歡野玫瑰,他需要塑造一個浪蕩子的形象,百樂門龍蛇混雜,向來是情報交流的首選,裏麵那麽多的鶯鶯燕燕,他總要找一個來掩護。
他選的,是野玫瑰。他的記憶力好,其實早認出來了,野玫瑰就是那個醜小鴨一樣的女孩,那個在南京下關站掏不出錢買火車票的女孩。
於是他帶她去看電影,帶她去吃奶油蛋糕,帶她去逛書店,帶她領略著自己生活之中的稀鬆平常,看她把這些憐憫和施舍當做珍貴的饋贈。他起初享受的不過是這種高高在上。
直到他因為學生運動再度被捕,走出提籃橋監獄的那個時候,他看見她拎著一個小小的食盒躲在牆角,不敢露出來。他走過去,套上她帶來的軍大衣,吃下已經生硬的青團。心裏湧過一股暖意。
那時候他動了一點心,他和她打情罵俏,甘願和她做俗世裏的兩個“傻瓜”。
後來他們吵架了,原因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她生了好久的氣。除夕夜,他在家裏輾轉反側,忍不住想她,於是他悄悄溜去了她家,他看到她睡著的模樣,被生活折騰得惹人憐,他默默給她交電費,運蜂窩煤,燒水修燈,然後在意亂情迷之下要了她。她成了他的女人,殊不知,那也是他第一次,成為一個女人的男人。
元宵節他帶她去杭城看燈會,她求他,“你帶我離開百樂門,好不好?我們私奔吧。”
那一次,他是真的動了私奔的念頭,他們為此謀劃了很久,怎麽離開,要攢多少錢,可是他們逃走的那天偏偏在打戰,戰火紛飛,他等在小巷子裏,一麵怕她來,一麵又怕她不來。
最終她還是如約來了,為了救他,她撲了過來,流彈從她的手背擦過去,他把她攬在懷裏,心裏第一次有了痛失至寶的感覺。他開始確定,自己愛上這個女人了。
可是淞滬戰爭的慘烈很快讓他清醒過來,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做。也是組織告訴他,淞滬時的中彈,並不是偶然,很有可能是披著戰爭外衣的暗殺行動。
如果他繼續留在已成為孤島的上海,隻會給身邊人帶來更多的危險。
於是他選擇了決絕地離開,不給她一句告別。
他去了重慶,那裏同樣是戰火紛飛,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了獨處一般的寂靜,可是日日夜夜,他卻懷念起野玫瑰的好來,這好,叫他甘於每一次的獨處,甘於每一次信仰動搖的時刻。因為他要保護的,是萬萬千千如她一樣無辜卻美好的人。
這樣的信念,支撐著他,度過了很多個無眠的日夜。
自然,也包括今晚。
他曾以為,她會忘了他,然後另尋良人,得到美好的歸宿。
所以,當他在報紙上看見她賑災義演的消息,看到她和梅二爺站在一起,他是開心的,快樂的,那種由衷的感情甚至讓他這個大男人笑出了淚水。
可那並不是她的結局。
她注定成為不了那樣的人,她寧願千夫所指,寧願被天下人誤會,也要抵死守護心中的信仰。
不同的出生地,不同的成長背景,不同的人生經曆,可是她用行為告訴了他:他們是相似的人。
這種相似,讓他意識到,他們之間的感情,縱然經曆時光再久的消磨,都不會褪色、黯淡,因為它矗立在遠比愛情更為堅固的基礎之上。
所以,組織在詢問他是否願意回上海潛伏在楊峰身邊時,他一口答應了,為了營造出走投無路的假象,在組織的安排下他還特地在重慶犯了大錯,最終被趕了出來,然後回到上海,假裝偶遇楊峰,求他收留,他們相識多年,幾經試探,楊峰終於留下了他,說要給他職位,他掛了個沒意義的虛銜,卻堅持常伴在楊峰左右,整日穿著一身黑衣,不苟言笑,父親已經去世,母親以為他隨著楊峰做了漢奸,自然不會認他,於是家也不回,六親不認,換了副模樣,從新來過,與過去那個貴公子判若兩人。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北大樓門前的草地上,他讀過一個印度詩人的詩:這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對他來說,這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我站在你麵前,明知道你愛我,而我,卻根本不能與你相認。
他早將每一天當做餘生的最後一天來活。
可是要她也這麽做,他不會甘願。
他抬起頭,看見了亮著燈的房間,她窈窕的身影在裏麵來回踱步,時不時地還會托腮沉思。
之前他們已經失敗了一次。
是在黃金大戲院,他們除夕前又一次去看周信芳的京劇,黃金大戲院裏潛伏了數名狙擊手,暗殺之前,楊峰突然接到了密報,提前離場,狙擊手意識到了什麽,迅速撤離現場,卻在戲院外遭到了瘋狂掃射。其中最小的隻有十五歲。
而這一次,剛送進來的報紙上分明印刷著最新的消息: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六日、九日,美軍分別在日本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日軍的潰敗已經指日可待。從1937年7月算起,這場為期八年的抗日戰爭終於要迎來勝利的尾聲。
那些賣國的漢奸紛紛開始計劃逃跑,楊峰也是其中之一。失去了日本扶持的汪偽政府,不過是一盤散沙,而正統的國民政府自然不會再接納他這樣的叛徒。
楊峰的電話打回來,他對蘇煙說,“收拾好東西,我明天帶你去日本。”
當時蘇煙就望著身旁的陸舟宇,麵不改色地回答,“等你回來我們再慢慢商量。”
他們自然不能讓楊峰走。他的身上背負著那麽多人的血債,他如果獲得自由,那是最大的諷刺,蘇煙這輩子都不會安生。
於是他們謀劃著,第二次刺殺楊峰。
就定在明天晚上。
他猜她現在還在準備。
窗戶上倒映出她窈窕的背影,玲瓏的曲線伴隨著她的走動在燈光下顯得影影綽綽。
他忽然很想念她的吻,但沒有再進一步想下去。
他收起了銀元,珍重地放回了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