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王琦將手裏的針孔攝像頭擺到馮厲行麵前,“給你看樣東西。”
馮厲行瞥了一眼:“哪兒來的?”
“從我父親長住的那間禾田會包間裏搜出來的,網上曝光的視頻我已經找專業人員看過,雖然畫麵作過處理了,但還原後可以辨出拍攝背景就是這間房間。”
“然後呢?”馮厲行似乎並不感興趣。
王琦被他淡漠的表情弄得更加急躁:“這樣你還看不明白嗎?視頻的事擺明有人在背後操縱,就連之前虐待童工和D市女工自盡的爆料也有幕後推手,不然時間不會湊得這麽巧,而且對方搞出這麽多事,目的應該就是要對付LA’MO。”
“嗯。”馮厲行還是那副清淡模樣,隻是將桌上的攝像頭又還給她,“這事先放一放,我明天要去趟臨桂。等我回來後會告訴你怎麽處理!”
全子的車子在山路上繞繞彎彎顛簸了四個多小時,終於抵達連翹要去的目的地。
她從麵包車上跳下來,放眼望去都是起伏的丘陵和山地,有稀稀落落的屋子和村落綴在山地上,隻是連翹不知道宋微言家具體在哪個位置,還需要步行過去一路問。
不過應該已經不遠了,剛才在路上全子還幫連翹問了其他上山采蘑菇的村民,她已經知道大概方位。
“謝謝,晚上還是在這個路口等你們?”連翹問全子。
全子點頭:“今天山裏沒有太陽,看這鬼天氣估摸著下午會下雨,下雨的話我們可能會提前下山,你辦完事情後也早點來這裏等我們。如果等不到可以打我電話,但山裏信號比較差,能不能打得通就看你運氣了。”
全子還是想得挺周到,說完又隨手撕了一小塊報紙,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在上麵遞給連翹。
連翹接著裝進大衣口袋,跟車裏的人一一道別便走了。
走了一段路才知道旅店老板娘的話有多靈,山路泥濘難走不說,溫度還特別低,風又大,呼呼打在臉上跟刀子戳似的,皮膚疼得厲害,連翹隻能用圍巾將臉嚴嚴實實包好。
這樣折騰一路,又問了好幾個路過的村民,連翹真正找到宋微言老家村落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
村子就落在半山腰上,其實也不能算是村子,隻是十多間錯落的矮房聚在一起的一塊山間平地。
連翹按照村民指的位置,大致找到宋微言家。
兩間緊挨的石頭房子,門口蹲著一個頭發有些銀白的老人,正吧唧吧唧抽著旱煙袋。
“請問,這裏是宋微言家嗎?”連翹禮貌問。
那位老人抬頭瞥了她一眼,不大情願地回答:“是,不過她人已經不在了,你找她有什麽事?”
連翹隻能說明來意,那老人又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將煙杆子往腋下一夾,總算從門墩子上站了起來:“跟我進屋說吧,省得在外麵丟人現眼。”
這話,這口氣,實在讓連翹大出意外,隻是連翹跟著進了屋,屋裏的景象讓她更為吃驚。
這哪裏是人住的地方啊,又暗又濕的屋子裏橫七豎八擺了一些桌椅板凳,地上還是爛泥地,石牆上糊著老舊的報紙和掛曆,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和電器,唯一值錢的估計就是牆角櫃子上放的一台嶄新的40寸液晶電視機,隻是這電視機擺在這種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特別怪異。
連翹站在那,好像一下子便明白了為什麽宋微言要這麽拚。
她之前隻知道宋微言家境不好,卻沒想到她家裏的條件竟然差成這樣,更沒想到這種家庭環境竟然能夠培養出一位時裝設計師,簡直就是雞窩裏生了一隻金鳳凰。
連翹再度回憶起宋微言生前總是羞澀自卑的樣子,心裏更加發酸。
“去裏屋吧,老婆子躺炕上呢,你有什麽話跟她講。”老人似乎不大願意跟連翹糾纏,直接把她帶到一個隔間門口,撩起擋門框上的那塊青布簾子。
“老婆子,城裏來人了…”老人朝裏屋叫了一聲。
連翹進去,一股刺鼻的黴味撲麵而來。
牆角炕上果然躺著一位老人,看著年紀應該也不算太大,隻是頭發已經花白,臉上都是被山風割開的皺紋。
……
後來連翹才知道,外屋那位抽煙袋的老人便是宋微言的父親,而床上這位即是宋微言的母親。
家裏一共生了四個孩子,宋微言上麵有個大哥,大哥已經30多歲,成家生子,也住在這山裏,下麵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妹妹十五歲,在鎮上念初中,弟弟才5歲,連翹去的時候小東西不知道正躲在山裏哪個角落瘋野。
這麽一算,宋微言應該排行老二。
一般中間的都不得寵,加之宋老爹重男輕女的觀念很嚴重,宋微言本來是念完初中就要回家種田的,但她不甘心,跪在自己母親床前整整跪了一天一夜,最後還是她母親心疼她,咬牙給她往上麵讀。
為這事她老爹沒打罵過她母親。
山裏麵的老人,骨子裏的觀念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兒養到十五六歲就可以講個人家嫁掉生孩子,加之宋家條件本就不好,哪兒來閑錢給宋微言念書。
可宋微言真是爭氣,居然被她考上大學了,她母親想賭一把,祖祖輩輩窮了幾代了,她就不信整不出一個有出息的,於是偷偷把家裏值錢的全都拿鎮上賣了,這才湊了一點路費給宋微言去鄴城上大學。
大學的費用都是宋微言申請的助學金,就這麽一路磕磕巴巴,跪著爬著撐到了畢業……
“本以為要掙大錢讓我去城裏享福了,沒想到出了這種丟人的事……”宋微言的母親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枯瘦的手一把把抹開臉上的淚。
連翹心裏已經酸楚無比。
她從老人的話中已經知道宋微言與楊鍾庭的事已經在山裏傳來了。
這種事可能在鄴城頂多算一件鬧聞,大夥兒談論幾天也就散了,可在這種民風閉塞的山裏,宋家人幾乎是被左鄰右舍戳著脊梁骨罵,估計幾代人在這山裏都會抬不起頭,所以難怪連翹進屋的時候宋老爹特別不待見她,難怪他要說“丟人現眼”,也難怪宋微言都已經死了,家裏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去鄴城處理她的遺體。
連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觸,心酸,悲慟,這些都有,但更多的是覺得空涼。
宋微言從這深山中一路咬牙走出去,窮鄉僻壤裏麵熬出來的服裝設計師,後麵是這破敗的村落和閉塞的家庭,前麵卻是萬丈榮光,衣衫鬢影,兩者之間的差距太大了,所以她才會抵禦不了這樣的誘惑,想要走捷徑,想要一步登天,結果不小心跌落萬丈深淵。
連翹沒有把宋微言的骨灰盒交給宋家人。
她母親有嚴重的內風濕關節炎,經常躺在床上,她父親對這個女兒幾乎沒什麽感情,連翹怕他不會願意安置宋微言的骨灰盒,而她必須親眼見到骨灰盒入土為安才能放心,於是她隻能花錢自己在村裏找了兩個壯實的小夥子,領著她到山頭,挖了一個坑,將骨灰盒埋進去,壘好,壘成一個隆起的土墳,墳頭上壓了一塊山石,石頭下麵壓了一張黃錢紙,山裏的冷風吹過來,黃錢紙的邊角嘩啦啦飄了飄……
這便是宋微言此後的安身之地。
正是應了那句詩,“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連翹從墳地上回去後,又去了一趟宋家。
宋老爹依舊坐在門堂裏抽煙,宋微言5歲的弟弟已經回來了,小臉不知去哪裏瘋得黑乎乎的一團髒,見到連翹新奇得很,一直瞅著不肯鬆眼。
連翹看著心裏又難受起來,從口袋裏掏出幾顆巧克力塞給他,小東西開心得跟什麽似的,立即剝開外麵的錫紙往嘴裏塞,吃得牙齒嘴角都是髒兮兮的樣子。
“宋微言走前給你們留了一點錢,我已經全部打在這卡裏了,密碼寫在卡後麵。錢的數目也不少,你們省著點花應該可以養老了。”連翹將一張銀行卡塞到宋老爹手裏,看著在自己身邊跑來跑去的小東西,她忍不住去摸了摸他的頭,又對宋老爹講:“有機會還是要給他們念書的,不管是男是女,能夠讀出去最好,不然一輩子呆在這山裏麵,誰甘心?”
宋老爹“吧唧”抽了一口煙,嗆口的霧從他鼻子裏噴出來,沒接連翹的話,連翹也沒再說下去。
臨走前又去裏屋看了眼宋微言的母親,她母親眼睛都哭紅了,拉著連翹的手一個勁地叫喚宋微言的乳名。
連翹被她這麽一喊,心裏疼得直抽搐,最終受不了了,抽了自己的手,抱了老人一下:“很多事情宋微言也是不得已才那麽做,她是有苦衷的,你們也別怨恨她,回頭給她墳上立個碑,她在天上看著也能欣慰了……”
連翹幾乎是哭著衝出宋家的小屋子,一路跑到空闊無人的山野上,她才敢把聲音哭出來。
對於宋微言自盡的事,或許誰都沒有辦法理解連翹心裏那份苦,那份內疚的,自責的,帶有壓力和自虐性的苦,以至於她非要趕這幾千公裏的路,一路顛簸輾轉,也要來親手將她的骨灰入土。
周沉給連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從宋微言家村口的那條山路上爬下去。
“喂,連翹,你在哪兒?怎麽打了你好多電話都說不在服務區?”周沉的聲音透著擔憂。
連翹一邊在泥濘的路上艱難走著,一邊回答:“我還在臨桂山裏麵呢,剛從宋微言家出來,現在往臨桂市裏的一個叫三盤口的鎮子上趕,你給我打電話了嗎?我沒有接到啊,可能山裏沒信號吧。”
周沉聽了更加擔憂:“山路不好走,你一個人嗎?”
“現在是一個人,但我聯係了一輛進山的車子,一會兒跟他們匯合之後一同回鎮上,我行李還在鎮上一家旅館裏麵呢。”
“那你自己謹慎些,陌生人也未必可靠,特別是像你這樣單獨進山的女孩子。”周沉總覺得心裏不踏實,“手機開著,回到鎮上旅館之後給我打個電話。”
“好。”連翹滿口答應,抽了一下天色越壓越重的烏雲,“我不跟你說了,好像要下雨了,我得趕在天黑前跟車子匯合。”
連翹掛了周沉的電話便將手機塞進雙肩包的側袋裏,還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話剛講完就開始掉雨滴了,先是很小很稀疏的幾滴,可漸漸雨點便大起來,連翹隻能掏了傘撐著,往與全子約好的路口跑。
連翹在路口等了約半個多小時,雨越來越大,氣溫也越來越低,她給全子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接不通,眼看天黑下來,她開始有些害怕。
如果今天下不了山,夜裏她都不知道能睡哪。
就在連翹快要絕望的時候,全子的那輛白色麵包車從山路拐口彎下來,像是見到救星一樣,連翹趕緊收了傘跑過去。
“下雨了,山裏的路都沒雨水衝沒了,所以下來得晚了一些。”全子跟連翹解釋。
連翹一邊從包裏抽了紙巾擦臉,一邊回答:“沒事沒事,能回鎮上就好。”
車子開始出山,雨勢卻越來越強,風從對麵山頭刮過來,小小的麵包車感覺隨時都會被卷到懸崖下去。
大家都知道路況非常糟糕,可是一車的人絲毫沒有顯露任何抱怨之色,全子更顯得樂觀,竟然把自己手機裏的音樂放出來。
山寨手機,聲音特別響,播放的也都是一些網絡流行歌曲,車後座上一起跟著上山挖蘑菇的人便跟著手機裏的音樂一起唱。
車外是疾風驟雨,車內卻是其樂融融的一片。
連翹雖然覺得身子很冷,但心裏竟是一片安寧。
山裏人條件很苦,自然環境惡劣,可心境卻十分平和,相對於流光溢彩的大都市,這裏更能讓你沉澱下來,看清自己,看清你失去和得到的東西。
連翹突然覺得,如果有天她對俗世厭倦,或許來這大山裏住著也是很好的選擇。
正大家歡唱之際,卻聽到窗外“嘭-”地一聲,全子一個急刹車,連翹被晃得整個身子往前麵撞,然後聽到“啪啦啦-”一竄巨大的落石聲。
“不好,前麵塌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