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 回憶,一刀一條疤
“然後他救了你?”
“沒有!那是電影裏才會出現的情節,社團老大的車子撞到落難女孩,然後英雄救美麽?”連翹將煙掐滅,笑容變得更加清淡,“他沒有救我,我從地上爬起來,找了一間私人診所,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懷孕了,孩子已經13周,我在巴黎三個月居然渾然不知,一直沒有來月事也以為隻是因為換了環境導致,可是一夜之間我肚子裏突然多出了一個孩子,馮厲行,你知道當時我什麽感受嗎?”
她終於不再笑,唇角淺淡的紋理變平了,一雙冷森森的眼睛剮著馮厲行。
他終於鼓起勇氣去握她的手,卻被她硬生生擋掉。
“我當時真的想過死,站在馬路上看著車流來來往往,真想一頭栽過去,可是我又怕,我怕車子撞不死我,不死不活的誰來收拾我,所以我既不敢死,又沒有勇氣活下去,你想想怎麽活,我才18歲,還是學生,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而孩子的爸爸是誰我都不知道,馮厲行,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根本就沒看清你的樣子,天亮的時候你已經不在房間了,手裏除了拽著那塊藍色石頭,什麽都沒有……”
連翹回想起那晚的場景,身子還是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
“我本以為那一夜過去就過去了,我硬著頭皮一個人在巴黎撐下去,可是最後居然給了我這麽殘忍的一擊,我當時都嚇傻了,不敢再回學校,在19區租了一間屋子,想把孩子打掉,可是醫生告訴我不行,我子宮壁薄,三個多月的孩子打掉很容易導致大出血……真是不容我生,也不準我死……命裏逼著我要把安安生下來,可是生下來我怎麽辦?我當時才18歲,自己都養不活,怎麽再養一個孩子?”
連翹的情緒有些激動起來,心裏那道疤其實一直沒有長好,如今要揭開來給馮厲行這個儈子手看,她需要多大的勇氣?
不由將手裏早就熄滅的煙扔掉,又抽了一支出來。
馮厲行卻捏住她的手臂:“別抽了!”
“不抽我講不下去。”
“那就別講了,我不會再問!”
“不,我必須把它講完,馮厲行,這是你欠下的債,總要一筆筆算清。”連翹說完便掏出打火機,很熟練地點了那支煙,徐徐吐掉口中含住的霧氣,臉上又顯出那抹清淡的笑。
“我花一夜時間想通了,孩子我不能拿掉,我不敢冒這個險,於是不再去學校,開始四處打工存錢,苦力我做不了,因為肚子裏有孩子,但好歹我還有一張臉,站在紅燈區路邊兜售盜版影碟,穿著暴露的衣服給情趣用品店作真人秀…幹過很多事情,齷齪的,下賤的,馮厲行,那幾個月我什麽都嚐過了,人間百態,眾生冷暖,去巴黎幾個月抵得上我過去活的18年,以至於當時我受多少苦,心裏就有多憎恨,可是我又能去恨誰?肚子被誰搞大的都不知道,我連恨的對象都沒有,隻能恨自己,開始自暴自棄,嗑藥賭博,當時想著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可是沒有死,卻害了安安,一出生便有心髒病……”
馮厲行已經完全聽不下去,回想起當初他讓PERRY查連翹在巴黎的資料,資料顯示她隻在學校讀了一年便被退學,中間甚至曠課了好幾個月,那幾個月應該就是她躲起來懷安安的那幾個月。
“別說了。”馮厲行伸手過去搶她的煙,她不願意,冷冽的目光刺過來。
“不想聽了?不敢聽了?可是更殘忍的還在後麵。”連翹索性站起來,站在紫藤架下麵,纖瘦的身體裹著一層月光,回身垂眸看著馮厲行:“好在我後來認識了謝從涼,日子好過了一點,他甚至幫我安排了安安出生之後的事,知道我無法麵對這個孩子,所以安安一出生他便安排人把他送回鄴城歸葉堂,順便將安安的出生日期往後推了一段日子,隻為將來可以不查到我頭上,可是我還是想得太簡單,那畢竟是從我身上割下來的肉,我開始整夜整夜的做噩夢,夢到安安渾身是血地來找我,一聲聲叫著媽媽別丟下我……”
連翹輕哼一聲,眼裏通紅一片。
“所以出月子的時候我已經得了抑鬱症,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產後抑鬱症,是被我自己的良心和罪孽逼出來的抑鬱症,那種感覺生不如死,白天想安安,晚上做噩夢,必須依靠大麻才能撐下去,好幾次瞞著謝從涼自盡…”
日子被她過得一塌糊塗,夢也好,醒也罷,那段時間的連翹就像一個活脫脫的瘋子,被自己造的孽嚇瘋了,逼瘋了,夢也好,醒也罷,她一點活下去的念頭都沒有了……
連翹抽了一口煙,將身上披的外套褪下去,舉起一隻手腕,腕上那一道道疤在月光下森然駭人。
“這裏麵有兩條深的,是我割的大動脈,每次差點就要死成了,可是被謝從涼救了回來,其餘都是我刻的,有時候夜裏想安安想得實在受不了,我便用刀片在身上割一刀,看著滴出血來,感覺到痛我才有勇氣活下去,不然我整個人都是渾的,都是麻的……”
馮厲行終於受不了,走過去將連翹拉到懷裏。
她身上已經瘦得不成樣子,抖得又厲害,馮厲行覺得抬頭三尺真的有神明,當初他玩性一夜,留給她五年絕望和滿身傷痕,如今她回來了,將傷口露出來給他看,可是那些疤多猙獰,一條便是一刀。
當年她在自己身上割幾刀,如今一次性全部割回他心上。
這便是報應,兜一圈,全部一點不剩地還回來。
“連翹…連翹……”馮厲行的聲音嗚咽不堪,可是他連痛哭的力氣都沒有,連翹留下了這個孩子,回來向他討這筆債。
可他還能還得清麽?
“別說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太輕了,我身上這些傷也太輕了。”她的語氣再度恢複平靜,卻半靠在馮厲行肩膀上,“安安這些年在歸葉堂吃了多少苦,我便有多該死,所以我這幾條刀疤又算什麽,我根本就不配當他媽媽,而你也不配當他父親。”
她的口氣淡淡,但意思卻特別堅決。
道理又何嚐不對,他一夜留情,害了連翹,害了安安。
“不過幸虧我遇到了謝從涼,如果沒有他,估計我已經死了很多回,也不會有現在的安安,所以謝從涼是我的恩人,而我是安安的罪人。”
這話要是被謝從涼聽到,不知是該欣慰還是傷心。
大慶有次喝多了,膽大的時候曾經說過:“涼哥聰明了半輩子,卻把所有糊塗都犯在那女人身上了。”
“那女人”便是指連翹,曾一度把謝從涼那鬧得天翻地覆,幾乎到了“人神共怒”的地步,可謝從涼還要依慣著,可到頭來隻換來一句“恩人”,值不值?
馮厲行將肩膀上的人扶正,連翹眼裏明明滅滅有太多情緒流轉過去,一息一瞬,叫他完全抓不住。
“那麽我現在能做什麽?”他已經完全不知所措,這麽直白地讓連翹做決定。
連翹頓了頓:“我原本想瞞你一輩子,可是既然到最後瞞不下去了,隻能讓安安來決定,畢竟你是他的父親,他身上流著你的血,隻是他到現在還不肯叫我一聲媽媽,所以後麵的我也幫不了你,得看你的本事。”
馮厲行聽完大鬆一口氣,謝天謝地,這已經是對他最仁慈的決定。
“我會補償,雖然知道這五年來他受的苦我償還不了,但是我會盡我全力。”馮厲行又去握住連翹的手,她的手竟然比他的還要涼,“至於你…”
“至於我,你別擅自替我作決定,馮厲行,很多事我還沒想清楚,之前是被你一顆子彈打懵了,況且你還是替我擋的子彈,所以我傷心也好痛苦也罷,都隻是一時的情緒反應,可是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我覺得我們之間還有很多問題。”
“關於二寶嗎?”
連翹眉頭一皺。
“是,關於二寶。”
二寶的身世他還不知道,連翹明白這種時候不能再瞞著他,可是契機不對,況且很奇怪,連翹總感覺自己心裏還有一道坎兒,她無法跨過去,她與馮厲行之間的仇怨便也無法完全冰釋。
“算了,時間太晚了,你下樓已經太久,回病房吧。”連翹將手裏的煙掐滅,從馮厲行懷裏出來。
馮厲行確實也無法站太長時間,胸口的傷又有些隱隱作疼。
連翹見他臉色不大好,勉強笑了笑:“走吧,上樓休息。”
恩怨也不是一天兩天,賬目不清,來日方長,需要慢慢與他才能算清。
那晚連翹睡在病房的小床上,居然睡得出奇香。
之前兩個月她幾乎沒睡過一次整夜覺,每晚都要起來數次,總覺得馮厲行會突然醒過來,她便一次次爬起來看,現在他終於醒了,連翹一直繃了兩個月的神經鬆懈下去,難得好眠,睡得異常安然。
可馮厲行睡不著了。
安安的事,連翹在巴黎的那些回憶,這些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當時他真的隻是想玩玩,還帶著一點報複的私心,可誰料到這小妮子喝了酒那麽招人,她衝進浴室的時候他一點防備都沒有,溫軟的身子撲過去的時候他也一點準備都沒有,所有一切都來得太快,像是一點火星點燃整片草原。
馮厲行記得當時他是直接在浴室裏就要了她的,埋進去的滋味太蝕骨,他連沉吼的力氣都沒有,隻剩喘息和越燒越旺的欲念,哪還顧得上做措施。
第二次的時候倒是在床上,連翹疼得不行,醉醺醺地又哭又嚷又輪著拳頭使勁捶他,他一邊要應付她的小爪牙,一邊還要享受她的美好,那會兒什麽都顧不得了,上了癮似的要她,自然沒了控製力,結果一夜釀了大錯。
隻是這些都不是理由和借口,他沒法跟連翹講。
錯了就是錯了,連翹和安安這些年受的苦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馮厲行偏頭看過去,旁邊小床上的那張臉睡得安然無比,然後就那麽一瞬間,他竟然竊喜自己當初把她從酒吧帶去酒店,這或許便是緣分,雖然孽,但至少把他們聯係在了一起,不然她的生命中怎麽會有他的位置。
馮厲行的情況一天天好轉。
周鴻聲特意給他聘了一個營養師。
之前他隻能吃流質,因為昏迷了兩個月隻靠輸液維持,腸道功能已經很弱,所以一開始的時候隻能喝稀粥和米湯,但營養師給他調理了一陣子,漸漸已經能夠吃些厚重一點的粥和葷湯。
連翹也不需要每天守在醫院裏了,畢竟家裏還有二寶,馮厲行也不舍得她天天在醫院熬著,所以基本是每天過來陪他一會兒,其餘時間在月牙灣。
周沉到後麵已經不大來了,因為身份尷尬,一邊是連翹,一邊是他的親侄子,中間還橫著一個二寶。
雖然好幾次他都很想跟馮厲行說出真相,但考慮到之前答應過連翹,所以他沒有擅自說破,況且事情到這地步,剩下來便全是馮厲行和連翹兩人之間的事了。
裴瀟瀟和楊鍾庭的案子終於結案。
楊鍾庭以“拒捕”和“扣押人質”為名,當場被警方擊斃,因為死時他還背著LA’MO股東的身份,考慮到會影響公司形象,所以周鴻聲出麵將這件案子在媒體上壓了下去。
裴瀟瀟當時被楊鍾庭打了一槍,好在傷在膝蓋上,沒有大礙,在醫院療養了一個多月便重新被轉移到鄴城女子監獄,不過因為此前配合警方當汙點證人,所以獲了減刑,由無期改判為有期,也算是一件功德好事。
九月份快結束的時候鄴城開始轉涼,夏天幾乎整個都過去了,初秋來臨,就連醫院樓下園子裏的樹葉也開始泛黃。
馮厲行各方麵檢查結果均顯良好,身體情況也趨於穩定,他也已經在醫院裏住不下去了,便讓連翹給他辦了出院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