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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父子

  楊璟和唐衝這一次是騎馬來的,山路比較崎嶇,他們隻是牽著馬緩行,出了山口,眼看著就要進入平坦一些的鄉道,卻發現前麵出現了一支馬隊。


  南方並不容易見到高頭大馬,都是一些耐力不錯,用來負重和拖車的矮馬,饒是如此,這十數人的馬隊也算是相當壯觀了。


  這馬隊拉著大車,馱著茶磚鹽巴等貨物,應該是進山與寨子交易的商隊。


  漢人的商隊與少數民族的交易頻繁,特別是與熟苗的來往非常的密切,唐衝也不覺得意外。


  再者,馬隊臨近之時,連楊璟都認出了這馬隊的來曆,因為為首一人騎著僅有的一匹栗色高頭大馬,赫然便是周南楚,這商隊自然也就是周家的商隊了。


  這也算是冤家路窄,對於周南楚,楊璟可是沒一星半點好印象的,而周南楚對楊璟更是恨之入骨。


  狹路相逢,不得不照麵,周南楚見到楊璟和唐衝的馬背上馱著行李和鋪蓋,雙眸頓時一亮,鮮衣怒馬洋洋得意,用馬鞭一指,毫不留情地嘲諷道。


  “喲,這不是雲大少爺嗎,怎麽?終於被掃地出門了?哈哈哈!”


  楊璟稍稍停下來,隻是掃了周南楚一眼,而後繼續往前,並沒有搭理他。


  在楊璟看來,周南楚不過是小人得誌,犯不著與他發生衝突,反正自己已經離開苗寨,又何必在多生事端,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


  唐衝本還擔心楊璟年輕氣盛,會跟周家公子大鬧一場,連大打一場的準備都做好了,沒想到楊璟卻隱忍了下來。


  他看著楊璟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印象中那個雲狗兒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


  慢說楊璟偵破案件,單說楊璟的為人處世,便與以往截然不同,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層看不透的光環那樣。


  周南楚巴不得楊璟回嘴,也讓他好好羞辱一番,沒想到楊璟對自己不屑一顧,周南楚一拳打在空處,倒有些熱臉貼了冷屁股的感覺,好不尷尬。


  “呸!喪家之犬!看你張狂到幾時!”


  周南楚在身後罵著,但楊璟卻仍舊無動於衷,直到他與唐衝走遠了,仍舊聽見周南楚在罵著,似乎還鞭打了身邊的隨從:“怎麽,都在看你家少爺的笑話是不是!”


  那隨從也不見辯解,顯然已經習慣了周南楚這種喜怒無常的性格和行為。


  身後的騷動漸漸消失,楊璟也終於踏上了寬闊的鄉道,隨著視野變得開闊,楊璟仿佛忘記了適才的照麵一般,在馬背上伸了伸懶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是啊,從此往後,他就正式告別過去,開始自己全新的生活,還有什麽值得鬱悶?


  唐衝的心情也不錯,少言寡語的他有些迷惑地看著楊璟,直到楊璟察覺到他的目光,才有些尷尬地移開目光。


  “唐大哥怎麽了?不認識我了?”楊璟笑著調侃道。


  唐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著如何開口,最後還是直截了當地說道。


  “若是以往,少爺早就跟他打起來了…”


  雖然楊璟三番四次讓他不要再稱呼自己少爺,但唐衝是認死理的倔牛脾氣,楊璟也就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了。


  楊璟很想問唐衝,以前的雲狗兒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果他真的那麽廢柴,鹿老爺子又怎麽十幾年如一日待他視如己出,唐衝這等耿直忠勇的漢子又怎會甘願追隨?


  反正從此以後天高海闊,又何必再糾結過去,楊璟心結被打開,便笑著朝唐衝說道。


  “跟這種人打起來,很不值當啊,唐大哥你別看他現如今吆五喝六,一副大少爺的派頭,這周家啊,我看是得意不了多久了…”


  楊璟本是一句調侃話,沒想到唐衝卻認真地問道:“少你怎麽知道周家長久不了,莫非你還會算命不成?”


  他是個耿直漢子,本就覺得楊璟身上好像發生了什麽大變化,如今聽得楊璟這般斷言,心中更是好奇。


  楊璟也沒想到唐衝會認真計較,心裏也是哭笑不得,隻覺得唐衝倒是可愛,便信口胡謅道。


  “唐大哥你看哈,這周南楚表麵上文質彬彬,實際上卻喜怒無常,性格傲慢高張,對待手下人又沒個溫情可言,動輒打罵,試問誰樂意盡心盡力替他周家辦事?”


  “再說了,周家一脈連枝,周文房不幹淨,這周家能幹淨到哪裏去?”


  前麵那一句倒也還好,是楊璟親眼所見,這周家商隊裏的人精神萎靡,顯然都是在捱日子,沒幾個真心替周家賣力,但後麵那一句卻是主觀成分居多,誅心得很,權當是玩笑話。


  沒想到唐衝卻頗為認真的點了點頭,似乎對楊璟的話深信不疑那般,楊璟也不敢再跟他開玩笑,兩人策馬而行,加快了速度,下午的時候已經到了洞庭湖畔的陳家小院了。


  看到這熟悉的小院,看到外頭熟悉的竹籬笆,楊璟不由感慨萬分,下了馬之後便走進了院子。


  “陳大叔!水生小哥!我回來了!”楊璟興奮又激動地叫著,然而卻久久沒有回應,走到房門前才聽到房中傳來哐當一聲,打開門一看,卻是臥床不起的陳潮老爺子掙紮著起床,不慎摔在了地上,將尿盆給打翻了!


  “陳大叔!”


  楊璟三兩步走過去,忙將陳潮扶起來,隻感覺老爺子骨瘦如柴,皮包骨頭一般輕飄飄的!

  陳潮雖然眼中滿是喜色,但雙頰凹陷,眼眶發黑,臉色蒼白,一頭的白發,與楊璟印象中那個打漁拖網的精壯老人,完全就是兩個模樣!

  “大叔,您這是怎麽了!”楊璟將陳潮抱到床上,別提多心疼了。


  這對父子曾經給過自己無私的幫助,甚至因此而受到生命威脅,但如今老爺子臥床不起,自己卻一無所知,楊璟也是滿懷愧疚。


  “沒事兒,人老了都這樣,不中用了…”陳潮仍舊是一臉的憨厚,也不提這個,轉移話題道:“你怎麽回來了?上回的事兒都措置妥當了?水生每次到鎮上賣魚,我都囑托他尋你,可惜一直沒得消息…過得還成麽?有沒有吃苦頭?”


  楊璟見陳潮還在關心著自己,眼眶頓時濕潤起來,忙解釋道:“大叔您就別操心了,這次我回來,就是要接你和水生到鎮上去住,也讓我好好孝敬大叔您!”


  陳潮見得楊璟衣著幹淨,身後又跟著一個隨從,便知道楊璟的生活安定下來了,笑著說道:“你過得好就成,我這老頭子習慣了水裏來去的日子,等過段時日病好了,我還得打漁呢,那鎮上倒是住得不舒坦了。”


  楊璟早知道陳潮會舍不得這地方,但若非生活所迫,誰樂意遠離村鎮,父子倆苦守在這洞庭湖畔?

  陳潮察覺到楊璟的情緒變化,便寬慰道:“我知道你這孩子有心,但大叔我在這裏住了大半輩子,這裏就是我的家,洞庭湖就是我的家,隻要這湖一天不幹,就餓不死你陳大叔,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璟一聽,心裏便難受起來,轉頭一看,家徒四壁,角落裏一個小灶,灶上一把小藥壺,咕嚕嚕冒著汽,藥味與便溺味充斥著潮濕的房間,就是沒病也要住出病來了。


  楊璟當即繼續勸說,唐衝應該也是苦孩子出身,洗了個碗,熟練地提起藥壺,將水劑都倒出來,端到了床邊來。


  楊璟正好伺候陳潮喝藥,聞到這藥味不對,便放下碗來,掀開藥壺一看,裏頭全是一些野生的苦草之類的東西,哪裏是正經藥鋪抓的中藥!

  “大叔,別說了,收拾收拾跟我進城去,先把病養好了,以後想打漁了,咱們再回來就是了。”


  楊璟這麽一說,陳潮也不好再說些什麽,隻是濕潤著眼眶,默默地垂著頭。


  沉默了許久,楊璟才發現陳潮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褲子都打濕了!

  “哎…你說我造的什麽孽啊!我陳潮一輩子沒幹過壞事兒,怎地就活得這麽苦…俺沒讀過什麽書,但不都說人定勝天麽,俺自己苦也就罷了,讓水生也跟著我過苦日子,我這心裏難受哇!”


  “他自小就沒了娘,也沒得讀過書,自打懂事開始就跟著我打漁,這麽好的一個伢子,卻是穿沒得好穿,吃沒得好吃,我這當爹的,算個球囊啊!”


  這個苦苦求生了大半輩子,本以為自己能扛過去的老爺兒們,仿佛終於向命運低頭一樣,眼淚嘩啦啦就是止不住。


  楊璟聽著也是難受,捏著陳潮的肩頭,久久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到底是多麽艱苦的生活,才能打倒陳潮這樣堅硬如石頭的男人,這洞庭湖畔,又有多少像陳潮這樣的人?


  想要在這年代求生存,想在底層出人頭地,又有多少人能夠成功?

  楊璟心裏正想著,門外卻傳來噗通一聲,楊璟快步走出去,發現陳水生跌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著,顯然是聽到了父親適才的話。


  那魚簍就倒在旁邊,一尾三指大小的鯽魚在泥地裏掙紮彈跳,就像這兩父子的命運一樣。


  楊璟走過去,將陳水生扶了起來,後者隻是深埋著頭,不敢與楊璟對視。


  楊璟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說道:“水生,跟楊大哥走吧,這世道就快要變了,更多的苦日子還在後頭呢,咱們再不加把勁兒,可就連在湖邊打漁都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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