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真情假意
每的清晨,望海城都會迎來獨屬於它的第一縷陽光,通紅的旭日在雄雞的鳴啼之中破曉騰空,把那代表著上恩賜的金黃灑滿了明疆國境內的每一處茶園和水田。
山河翠綠,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希望。
與此同時,新法也在明疆國上下如火如荼的進行著,無論是中央和地方的官員還是各地州郡的百姓,紛紛投入這場幾乎改換地、史無前例的變革之中。
自從魏黨倒台以後,裴遠終於迎來了屬於自己的時代,滿腔抱負的他每下了早朝都會不辭辛苦地帶著人去各地巡視變法在基層的具體實施情況,因為他知道有些新法很容易被一些心懷叵測的地方官員所利用,從而使得利民的新法變成了害民的苛政。
從那時起,明疆各地的田間地頭往往會出現這樣的場景,一個素衣白衫、謙謙如玉的男子在阡陌之間與農夫們駐足長談,有時他會抓起一坡泥土親切地詢問今年的收成如何,有時亦會卷起衫擺,彎著腰從農夫的手中接過秧苗,一同插秧,一邊勞作,一邊從百姓們的口中了解本地的官員是否如新法所規定的的那般,切實貸給百姓們在春秋兩季所需要的錢糧。
除了田間地頭,他也會走向集市、深入軍營,切實了解新法給明疆國各階層百姓們的生活所帶來的變化,夜晚他又會根據各地州郡呈上來的奏報和白所解的情況去去近一步修改完善新法,盡心盡力、事必躬親莫過於此。
這日,裴遠正在望海北麵一處位於丘陵坡地的茶園裏視察時,一個信使從山腳騎馬而來,那人下馬之後匆匆遞給了裴遠一封信件,隻見裴遠打開信封以後,一向波瀾不驚的他頃刻間大慟失色,那一刻,他渾身上下都在不停地抖動著,難以置信的雙眼瞬間通紅,他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卻仍是抑製不住自己內心的撕心裂肺。
信紙跌落在地,隻見上麵寫著,“元紇可汗和汗妃在元紇境內遭遇大風雪,雙雙跌落深穀,屍首不存……”
裴遠已經記不得那他是怎麽從茶園裏下來的了。
夜深了,臥榻之上裴遠裹著布衾,失神而無助地坐在那裏,對他來,公主嫁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可每次事前都渾然不知的他,如今身邊竟沒有一個物什和她有關。
她是他孤苦歲月中唯一的慰藉,是他一生都無法忘卻的深情,可如今她不在了,他隻能靠腦海中的記憶來回想著她的樣子、回想他們在一起的點滴,但他越是拚命地想,公主的樣子就越來越疏遠,任他怎麽抓……都抓不住。
“來人!來人!”他突然失聲大喊,“去,給孤找畫師……快去,找畫師,找最好的畫師!”
“是……是。”宮人幾時見過他如此慌張而急切的樣子。
很快,一位上了年紀的畫師走了進來,他把畫架立在了裴遠的身邊,緩緩鋪開紙張將其固定在了畫架之上,隨後認真地看著裴遠道:“國主,請講。”
裴遠的眸中閃爍著晶瑩,他頓了頓身子,深邃的瞳孔陷入了曾經的光影之中,無法自拔,“她有著一顆全下最善良……最單純的心,她愛笑……她笑起來很好看,很溫暖,她喜歡放紙鳶……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她善解人意……很孝順,她才剛學會走路……就給她的母後摘海棠花,她……甚至可以為了她父皇的江山社稷……而嫁給一個異國她根本就不認識的人。”心頭的酸楚與愛憐堵滿了裴遠的心頭,他幾乎哽咽地不出話來。
畫師聽完這番話,神情無奈地放下了手中的畫筆,裴遠的描述讓他有些為難,“國主,可否再具體一些?”
裴遠這才也意識到自己剛剛的描述讓一個畫師很難辦,他擦了擦眼角的淚痕,緩緩道:“她喜歡梳著飛仙髻,喜歡帶著朱釵和玉簪,風格明麗而不媚俗,她的妝容很淡,眉毛細長如柳葉,眼睛很漂亮,是標準的桃花眼,鼻梁細長,櫻桃嘴很是可人,她喜歡穿緋紅或是鵝黃的羅裙和百花襖,她……”
那晚,裴遠了好久,畫師也一絲不苟地畫了好久,筆觸間偶爾的停頓,也隻不過是畫師在用衣襟擦拭眼淚罷了。
時至今日,他染指丹青已逾半生,追憶斯人,以畫為念是常有的事,他大半生為很多人畫過畫像,也見過世間很多的悲歡與執念,但卻沒有一次如今日這般動容,情至深處……亦潸然淚下。
泓河之上,載著花逐月的舟船正一點點地向北岸駛去,隨著碼頭的喧囂越來越近,那熟悉的澤州口音聽得也愈發清楚,花逐月知道……她回家了。
沒錯,她正是澤州人氏,因為花府當年就在澤州。
跟隨者羅文昭派來護送的將士,花逐月走進了澤州城,此時已經距離她離開這裏整整十二年了。
她不停地環顧著記憶深處裏那些已經有些斑駁的街道,幼時她最愛光顧的那幾家鋪子有些已經不在了,但有些卻還在,她認出了記憶裏那位親切漂亮的老板娘,可她如今也已經變成了老婦,那個老板娘以前經常帶著一個很漂亮的簪子,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總吵鬧著要戴來試試,可現在再看,老板娘的頭上除了黑白兩色,就再沒了別的東西,不知道這些年她又經曆了什麽。
然而,跟隨者將士一路走去,花逐月發現沿途的景色是愈發的熟悉,就連行進的方向也與記憶中毫無差別。
“軍爺,我們不是要去陛下的行在嗎?”花逐月疑惑道。
“是啊,前麵就到了。”將士道。
“可我並沒有沒看到前方有宮牆啊。”花逐月不解道。
“哦,逐月姑娘你有所不知,是這樣的,本來侯爺想給陛下重修一座宮苑來充當陛下的行在,可陛下不忍心在耗費錢財人力,索性就把破舊的花府簡單整修打掃了一番,暫時充當行在了。”
“花府!”花逐月震驚道。
“對,就是前朝的叛臣花承嗣的府邸,好多年前的事了。”將士不以為然地笑道。
命運就是這麽喜歡捉弄人,當初是她選擇逃離這個地方,可繞了一大圈,如今她又再次回到了這裏。
沒錯,這就是曾經的花府,大門兩側的石獅和砌的池塘依舊還在,隻不過當年池塘裏種的是荷花而如則養滿了金魚,石獅也被重新打磨了一番,她記得自己的時候老喜歡坐在那上麵玩。
“哦,逐月姑娘是吧,侯爺前幾日已經跟陛下過了你要來找陛下,請隨我來吧。”
“謝軍爺。”花逐月頷首屈膝道。
當花逐月報上自己的姓名之後,那侍衛便親切地領著她進去了,羅文昭的麵子果然如同她想象中的那般大。
封侯國舅,手握重兵,花逐月不知道,全下除了他羅文昭以外,還會有第二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依舊死心塌地的稱臣嗎?
“逐月姑娘,這個時間,陛下應該也快從祠堂回來了,勞煩姑娘在這裏等片刻。”侍衛把她帶到了主廳之後,就匆匆告退了。
元紇可汗和汗妃雙雙遇難的消息是傳入大寧之後才傳到明疆的,此時的穆之策已然知道了妹妹遇難的消息,痛徹心扉的他在簡陋的祠堂裏供奉起了父皇和妹妹的牌位,他每都會去那裏靜跪一會兒。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廳外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花逐月連忙站起身,隻見一個身著紅金色常服的男子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侍從。
花逐月知道這個人應該就是曾經的太子,如今東境的陛下。
“民女花逐月叩見陛下。”花逐月連忙下跪。
“花逐月……”穆之策似乎在回想著什麽,“哦,朕想起來了,你就是常王逼宮那去晏波侯府報信的那位女子吧。”
“正是民女。”花逐月篤定道。
“快快請起。”穆之策連忙彎下腰把她攙扶了起來。
花逐月這才有機會看清穆之策的臉龐,隻見他眉宇寬廣,雙目炯亮而有神,那平易近人的氣質,仿佛一眼就能把他的心看到底。
“姑娘那冒著生命危險雪夜報信,不僅救了朕,更救了大寧東境的這一方百信啊,請受朕一拜。”穆之策認真地彎腰作揖,他看起來對花逐月很是感激。
盡管穆之策此時稱帝的範圍僅僅是東境十餘州,可他畢竟是子,如此大禮著實讓花逐月大吃一驚。
“陛下!”花逐月連忙勸阻,“逐月雖隻是一介女流,可也知弑君逼宮是下大逆,心中但凡有一絲良心之人自然都不會坐視不管。”
“哎……可他穆之尋,堂堂皇子竟不如一個民間女子。”花逐月的坦誠讓穆之策不禁痛心感慨。
“姑娘快請坐。”穆之策提了提衫擺,坐了下來,“看茶。”
“謝陛下。”
要知道,皇帝一般是很少用“請”字的,除非遇到那些他心裏很尊重的人。
很快,沏好的茶水被端了上來,花逐月用茶蓋輕輕地撥弄著杯口,心中有些驚異,因為她聞了出來此茶與羅文昭之前給她送的茶是一模一樣。
“朕真的沒有想到這個逆賊是如此善於偽裝,朕原先還以為他隻不過是有些不求上進罷了,卻沒想到他是故意做出這幅樣子給眾人看的,心狠手辣、目無人倫,實在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偽君子!”穆之策放下手中的茶盞憤歎道。
一想起穆之尋,穆之策的臉上浮現出的就是恨之入骨的悲憤,略微平複了心情之後,他旋即朝著花逐月問道:“晏波候前幾日,你要告訴朕穆之尋謀逆的隱情,姑娘且細細來。”
然而花逐月接下來的舉動卻讓穆之策大吃一驚。
“陛下,民女死罪!”花逐月直接跪在了穆之策的麵前。
“姑娘這時何意?姑娘於社稷有功,何來死罪之談啊?”穆之策詫異地站了起來。
“民女有欺君之罪,正是民女讓那穆之尋有了逼宮篡位的機會。”花逐月不願起身,她剛喊出這句話就一下子哭了出來,情真意切入骨三分。
那日,花逐月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講給了穆之策,但卻把自己那種單純出於報複的心理給誇大成了家國大義,把自己頗具心機地勾引穆之尋成是偶然相遇,把自己當時的走投無路隻能把信件交給穆之尋成是被賊人所騙,她今日的這番言語雖然多了幾分刻意的渲染,但反而少了當初在玉奴嬌時給穆之尋時的那種真切。
然而,穆之策不是穆之尋,他的眼睛可沒有那麽尖。
當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子以一顆虔誠無比的悔罪之心哭的撕心裂肺之時,當這個被大寧王朝滅了全族之後,依舊會冒著生命危險站在了這個王朝正義一邊的姑娘痛哭流涕地請罪時,這個心地善良而又毫無城府可言的穆之策又會是怎樣的動容呢。
果然,善良的人的都是感性的。
“起來吧……朕不管你是什麽身份,朕隻知道……那晚上,如果不是你,朕此時此刻怕是已經不能坐在這裏同你講話了。”
“陛下……”花逐月哭的梨花帶雨的樣子特別地惹人愛憐。
穆之策心翼翼地扶起了花逐月,他著實為這個出身悲苦而又善良赤誠的女子而感到心疼和同情,在他一向刻板的印象中,那些風塵女子往往都是不堪入目的,可今日的花逐月卻讓他眼前一亮,誤入風塵竟還如此深明大義,此時的他已然深深地被這個女子所吸引,“姑娘雖蒙受族難,誤信人,但終究於社稷有功,朕已經決定了,免去你身為花家之人的滅門之罪。從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有罪之人,你……是大寧的功臣。”
穆之策對花逐月的好感甚至都超出了花逐月自己事先的預料,那,二人聊了好久,穆之策甚至同她講起了自己時候的事情,言語之間的真誠與自然,竟是絲毫沒有把花逐月當成是一個外人。
晚來的細雨打濕了院裏的芭蕉,朦朧的色已經漸漸昏沉。花逐月知道,這個時候告辭是再合適不過了。
“陛下恩,民女感激不盡,隻是,色已晚,民女還是先行告退為好,若他日江山有難、陛下所需……民女願作犬馬。”花逐月站起身微微屈膝,深情黯然,罷便拿起了屋角的油紙傘轉身就要離去。
“都已經這麽晚了……外麵還下著雨。”穆之策的右手伸在空中,似乎想要抓住什麽東西。
“再晚……民女、都要回家啊。”
“可……這裏才是你的家啊。”
淅瀝的雨水越下越大,竟打的那芭蕉低了頭,被撐圓了的油紙傘又被放在了地上,那晚上……花逐月還是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