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眾生皆苦,只是苦苦不同
第一道陽光微弱地打在68樓鋼化玻璃外層的灰塵上,徐教頭慢慢睜開眼,把胡亂攤在桌上的一堆名片收回抽屜。
上千張名片,用的上的,早已用得乾乾淨淨,用不上的,卻捨不得扔。
這些年來,他常常想到過去。
三十年前的過去。
當年他學的是化學,最大的愛好,就是把實驗室里的各種液體粉末混一遍。機緣巧合,學校有個去美國的項目,他就去了紐約,聽說了華爾街,也聽說了有個地方叫投資銀行,年薪六萬美金,加上獎金,一年拿到手的錢,足夠買一套上海市中心的房子。
於是他沒日沒夜地讀書、面試,終於進了投行,剛好趕上中國公司在美國上市的第一波,幾年後就成為團隊一把手,被派回香港。又過了幾年,他升為合伙人,從香港被派回上海。
他準備大幹一場。
可他很快意識到,他的客戶,從送上門來的、對他的專業知識欽佩景仰的國企老總,變成了對他愛理不理、說著他聽不懂的技術的互聯網新貴。他的競爭對手,則從拿著常春藤文憑但對中國一竅不通的猶太白人,搖身一變,化身要資源有資源、要人脈有人脈的各種二代。
從此,無論他拼上多少條老命,打擊和蔑視始終是常態,而當他偶爾在二代們的圍追堵截中有些小成就的時候,總會悲涼地發現,自己曾以為終極一生才能擁有的財富,只是某些人一晚上的酒錢。
野心和現實,永遠錯位。
今年可能是最糟糕的一年。
年尾快到了,他的團隊提前完成了交易金額和收入的雙目標,可細細追究,自己拉進來的項目,竟然不到小野的三分之一。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辦公室還能坐多久;他也不知道,離開了這裡,他的人生還剩下些什麼。
三十年的時光,吹走了他的頭髮,也偷去了人生其他的可能性。
「你不是說溪源肯定拿不到浪跡的上市嗎!」女孩憤怒的質問把徐教頭拉回現實。
徐教頭同樣憤怒地回看女孩。
這個世界都變成什麼亂糟糟的模樣了,他當年,老闆讓他把逗號改成句號再改回逗號,他都絕不會頂撞半個字,現在倒好,連個二十多歲的女孩都敢對他狠三狠四。
可是他要留著這個叫YJ的女孩。
她比小野大不了幾歲,估值模型和行業數據也總能搞得清清楚楚,但和小野精準的直覺與舉重若輕不同,YJ常常用力過猛。即使在客戶面前,她也總喜歡咄咄逼人,試圖證明自己是對的,客戶是錯的,儘管大部分時候她的確是對的,客戶卻並不喜歡她。
也許正因為搞不定客戶,她才依然把他視作老闆,三天兩頭來他辦公室報到。不像小野,天天在外面跑,搞得全公司都開玩笑,他們團隊是女主外,男主內。
所以他一有機會,就力捧YJ,有肥差,也會先考慮她,以此來制衡小野。
想到此,徐教頭鬆了松領帶,盡量放寬語氣:「的確連我也沒想到啊。」
他不禁陷入沉思。
幾天前,溪源亞太區CEO黃大師找他:「老徐,浪跡那邊,很多銀行都動起來了,我們雖然是行業第一,也該動動了,現在的年輕人啊,任性得很,只看能不能對上眼,不看排名。」
徐教頭嘴上說是,心裡卻完全沒有章法。
那麼大個項目,他又何嘗不想動。但自從知道,那個叫蔣黎的女人成了那邊的CFO,他就確信,他們再和浪跡無緣。
可既然黃老大過問了此事,不動肯定不好,他就和小野說:「浪跡那邊你和他們聊聊吧,我就不去了。」
拿不到,就說是小野搞砸了。
但他萬萬沒料到,小野竟真的拿到了浪跡的上市。
所有這一切都離譜得無從解起。
蔣黎什麼時候從牢里出來的,這個沒有金融背景的女人,怎麼就成了浪跡的CFO,她為什麼會把浪跡這塊肥肉,親手喂到他嘴邊,她昨晚的「初次見面」,到底是什麼意思…… ——
鬧鐘才叫了兩聲,小野就連滾帶爬地摸到手提包,摁掉鈴聲。
她倒在床架邊,張開惺忪的睡眼。
床邊柜上,陸天純削好的蘋果,像件藝術品那樣,被服服帖帖地包在保鮮膜中。盤子下壓了張紙條:陸太太,我去去就回。
他喜歡叫她陸太太。
他們念同一所高中,同一個年級,他在1班,她在10班,他每天一個削好的蘋果,送到10班門前,遞給第一排戴眼鏡的小胖:「放到陸太太桌上。」
可每次小野都和端著盤子走來的小胖說:「這裡沒有陸太太,你自己留著吃吧。」
為此,她不記得多少次,大半夜被迫和上鋪的賈妞進行哲學辯論。
賈妞總是呼哧一下,從上鋪探下半個腦袋,剛洗完的頭髮掛在半空,滴滴答答落在她床上:「這麼有才有錢有爹的大帥哥你都不要,你讀書讀傻了啊?」
「我對他沒感覺啊。」
小野努努嘴,繼續聽她的《走遍美國》。他不就是個知道怎麼用牛仔褲搭配白襯衫、對大部分人愛理不理、怕蟑螂老鼠毛毛蟲的青春期小男生么。
「感覺?!」賈妞恨不得一個跟頭翻下來,「感覺靠譜還是鑽石靠譜啊?」
庸俗。
小野調大音量:「我們不是一類人。」
賈妞最終忍不住翻了下來,一屁股佔了小野半個床,嗖得一下拔掉她的耳機:「你外星人啊。」
小野知道這大姐不好糊弄,不得不舉例論證。
「我喜歡吃麻辣燙,他喜歡吃紅酒燉牛尾。」
「中西合璧啊。」
「我喜歡在草地上彈吉他,他喜歡在音樂廳拉小提琴。」
「雅俗共賞啊。」
「我喜歡跑菜場,他喜歡逛商場。」
「你給他買紅燒肉,他給你買包包啊。」
「我喜歡坐地鐵,他喜歡打車。」
這次賈妞沒有馬上總結性發言,愣了三秒鐘,怒吼一聲:「你有病啊,有錢打車還擠地鐵?!」
直到有一天,三十齣頭的班主任把她叫進辦公室,關上門。
「你知道天純在追你?」
「嗯……啊?不是……」小野被看得渾身發毛。
「你沒答應他?」
「嗯。」哎,大人總把他們當小孩,偏要親自問一問才放心,霍去病十七歲時都打勝仗了。
沒想到,班主任一臉正直地看著她:「小野,老師相信你,就算談戀愛,也一定會把握好,不影響成績。」
啊?
小野瞪大眼睛,捏了下自己的大腿。
好疼,應該不是做夢。
班主任見她不開竅,又把她拉近些,壓低聲音,好像在宣布一個天大的秘密:「傻丫頭,這麼好一個男孩,長得好,家庭背景也好,還那麼喜歡你,多少女生盯著,你可別因為什麼『不要早戀』就錯過了。到了我這個年齡你就會知道,女人啊,還是要男人來顯出她的價值。」
那是一個昏昏沉沉的午後。
後來,他們就在一起了。
他始終如一地對她很好,好到其他女生都成了擺設。他只向她行注目禮,只給她發賣萌的表情,只和她說晚安,只把她畫進未來。
她也學會了做一個無死角的女朋友,陪他打高爾夫,逛進口超市,拉直頭髮,不再吃街邊麻辣燙,把一百塊錢的優衣庫羽絨服換成幾萬塊的Moncler。
十多年後,她對他,依然在培養感覺,她依然認為接吻是一種奇怪的四塊肌肉的運動。但她終於領悟到,班主任是對的。她賺很多錢,她一人能幹一團隊的活,她負責幾十幾百億的大買賣,她周旋在男人們攪弄的風雲中,但沒有人會因此用異樣的眼光看她,說她是書獃子、工作狂、女強人,因為她是陸天純的女朋友、未婚妻、太太。
他定義了她身為女人的價值和幸福。
可是此刻,在散落一地的雜物中,那根「床上找到的」玉墜,卻顯得極為刺眼唐突。
小野衝進淋浴房,直接把冷水龍頭擰到底,逼自己跨進去。
渾身被尖針一樣的冰水刺了三五分鐘后,她才稍稍有些清醒,打開浴室里和電腦連通的顯示屏,準備起兩個小時后要與浪跡管理層討論的上市方案。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帶領這麼大的項目,她必須一炮打響。
15分鐘沖涼,15分鐘吹頭髮,半個小時,剛好過完所有幻燈片。
她將頭髮在鎖骨以下三英寸凹出剛剛好的弧度,塗上鼻影、蓋掉黑眼圈、遮掉幾顆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小斑,對著鏡子看看左臉、右臉、昂頭、低頭,最後燦爛一笑,看上去漫不經心的妝容,剛剛好。
臨出門前,小野帶上昨晚顧島給她的圍巾,又習慣性地回頭看看有沒有落下什麼東西,這才發現,床頭那面大牆上的照片換成了上個周末她和天純去老碼頭時,同行的朋友為他們搶下的快門,當時他們彼此不知道對方在哪兒,在轉角處驚魂一遇。小野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地喜歡,她說:「這就叫『轉角遇到愛』」。
沒想到,才幾天功夫,天純就把照片印成碩大的一幅,掛了上去。
小野匆匆看了一眼,滿腦子卻全是剛才的幻燈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