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薑玲瓏從紫霄宮順了輛馬車,帶著橙月,往遣雲山莊趕。
畢竟曌王行宮地處城郊,單憑她和橙月的腳力比較吃緊。她不會駕車,橙月會一些但不擅長,兩個人便一路顛著,一心回去。
車才到山腳,她就聞見漫山的碳味以及大火過後的煙味。
一路上薑玲瓏沒有說話,橙月也不敢問什麽。此刻入了山,均是心焦地往莊裏去。路上不見士兵,想必梁王人馬已撤。
莊子已麵目全非,裏裏外外一夜的大火給燒成了碳灰。她踩在廢墟裏,嗅著烤肉的氣味和打鬥後留下的血腥,頓覺一陣惡心。她根本分不清腳下的屍首是敵是友,有些燒得焦黑一片,有的燒出了變了色的人骨,還有部分總算有些骨肉。
她掩著口鼻往春沐園去。橙月緊隨其後。
鄺毓特意將芙蕖的靈堂和她的私物設在春沐園中央地下那間穴裏,說明他埋得火藥引線正是在那。她一入院子就在眼前那些廢墟和灰燼裏拚命地挖。
“主子,”橙月在後邊小心翼翼,“不是說莊主屍首被王上收了嗎?您還在找什麽?”她見薑玲瓏一聲不吭隻管跪著在一個個有所掩埋的地方徒手挖掘,又見她手上指甲都斷裂流了血,更是眼眶一紅,顧不得主仆身份奔過去一把抱住薑玲瓏,“主子您別這樣。不是您的錯。您別這樣。莊主平日多寵愛您啊,他在天之靈,看您這樣得多心疼,多傷心啊。”橙月她也不會安慰人,自己心裏本就難受,上山的一路一直忍耐祈禱有奇跡發生,眼下見薑玲瓏失了魂一般挖著一具具屍體,便再也忍不住,抱著薑玲瓏痛哭起來,硬是不讓她再動。
“死要見屍。”薑玲瓏垂著手,默然,“他沒死。”
梁王親自驗的傷,仵作親自驗的屍,那又怎樣?隻要沒見到,他就還活著。
“這裏的都不是他。憑什麽梁王手裏的那個就一定是。”她推開橙月,繼續拿掰斷指甲淌著血的手在地上挖土,院裏栽著各種花木,鋪著石礫,她的手已經被還未燃盡的樹根,花木的土刺,還有堅硬的石片劃了一道道口子,滲血的指甲縫裏不斷嵌進土石,可她像是毫無知覺般,任由著纖手被割傷刺傷,一心一意地挖著屍體,仔細辨認。
橙月當然不讓,一把奪過她的手,捧在懷裏,“主子,算橙月求您,別再傷害自己了。”她知道薑玲瓏心意,拿哭花的一張臉去望她,定定地告訴她,“不是您的錯。即使您沒有逗留,莊主也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打算。梁王和殷公公功夫那麽好,他不留下攔著,旁的人也阻不了他們。”
“……梁王沒死。”她過了半晌,悠悠開口,語中不見音調,沉著異樣的情緒,“梁王還沒死。”
橙月見她好歹停了動作,連忙抱著她,輕拍她的背脊安撫,邊拍,邊偷偷地吸鼻子抹眼淚。淚眼婆娑之中,見到一精瘦人影朝她同主子的方向走來。她擦幹淨眼淚想要辨認,卻發現來的是個生人,她不認識,便下意識禁了身子,警覺起來。
薑玲瓏覺察到橙月異樣,轉過身來。
“夫人,”來人已行至跟前,細看發現他捂著側腹,受傷在身,卻仍在她麵前行了跪禮,“小的來遲。”
她眼中這才有了光,清醒過來。
“儂語!”她迅速將他扶起,又讓他靠著身邊斷垣坐好,扯下自己裙襦一袂,手腳利索地替他包紮,“好在傷的不深。”
鄺毓說過,要她去找儂語。定是有什麽交代。
“鄺毓讓我找你,可是有什麽事情相托?”她心裏打鼓,甚至猜測是鄺毓險象環生,讓儂語來報信的。隻見儂語從懷中取出一枚信封,她更是急忙接了拆開,低頭細讀起來。
這低下的腦袋卻遲遲沒有抬起。那書信不過寥寥數行,她竟看了小一炷香的時間。落款是鄺毓親筆,還蓋了印,日期卻是一周之前的。
“……夫人。”儂語瞧不真切薑玲瓏的模樣,但也看見了她握著信紙的手在極力控製顫抖,試探著小聲安慰,“主子那是為了您好。可莫要誤會他的情義。”他見著她的眼睫動了一下,又說,“主子說了,要是事敗,就把這封信交到夫人手上。”
邊上的橙月受禮,沒來看個究竟,但說話的和收信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封休書。
是鄺毓考慮到功敗垂成,給薑玲瓏留的保命符。
儂語見她一言不發,又輕輕地去喚她,“夫人?”
她聞言,收起書信,疊得整齊塞回信封,藏進衣襟。再抬頭時,已是目光凜冽,仿如另一個人。
“鄺毓曾說,你有要緊事辦。可辦妥了?”她沉聲發問。
儂語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先是一愣,複又正身恭敬地回,“妥了。”
她點頭,又交代,“你且收好,莫讓任何人知道藏處。包括我。”
這下儂語真的怔住了,呆呆地點了點頭,一個“好”字就從嘴角不自覺地溜了出去。
夫人知道我去做什麽了?他心下驚歎,又不可置信。
“那是拿莊裏人的性命換來的,務必妥善保管。”她又看了眼負傷的儂語,“梁王狗賊,派的是曌王的兵,你那邊能全身而退,已屬不易。”她起身,同時也把橙月拉起來,就要往回走。
“夫人,夫人,咱們去哪兒?”橙月跟在她身後,邊上還有個素未謀麵的自己人,難免不明所以。
“你莊主下落不明,”薑玲瓏言辭間毫無轉圜的餘地,“我先代他清理門戶。”
儂語駕車,很快三人便到了城南,早先的丞相府,如今的鄺府。
橙月在前幫著薑玲瓏開門。儂語剛要躲上房梁,卻被薑玲瓏伸手拉住。
“從今日起,你也好,瑾僩也好,都要和其他活著的暗影一樣,光明正大地見人,堂堂正正地生活。”薑玲瓏音量不大,卻氣勢迫人,仿佛隻要她說就會成真一樣,“鄺府守著你們。我守著鄺府。”
大門拉開,薑玲瓏一身行裝狼狽,卻藏不住她的威儀逼人。這位不會武功的姑娘,褪去平日子那些親和可愛,眸中沉著說不清地仇恨,麵上卻絲毫不顯山露水。
她一眼掃過門裏院內休整的眾人,冷聲令道,“去把櫻草帶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