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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伏擊

  後來熟悉桑奇的人們曾給出過如下評價:

  “桑門主之才若掌管一縣則必為良吏,而執掌清涼山,就有如懷揣寶物之幼童置身於群盜之間,終不免為人所傷。”——大將軍樊劍。


  “桑奇麵和心善,國家每有事端,出力總不落人後。”——國君公孫義。


  “我常慕桑門主風姿出眾儀表不俗,早年曾與其雪夜對飲,至今仍引為人生一大快事。”——太初陳東升。


  “與桑奇交友確能推心置腹,而他性格柔弱好大喜功,每到臨機決斷之時往往又難下定論,現今落得如此下場,也實乃意料中事。”——承明秦鑫。


  “桑門主,嘿嘿,誌大才疏,一介匹夫罷了。”——金華梁南越。


  “門主對待身邊之人都極為恩重,以至於眾人甘願為他效死。”——清涼山執教院曾兆先。


  大概曾首座說對了,那天桑奇在祖師堂內宣告退位後,交出掌門之劍他已無權調動行政院的戰隊和執教院的弟子了。然而,當桑奇以個人名義發出招募時,還是有七百多名劍士以及數名劍客站到了他的身後。


  桑奇所乘戰馬為廣漠國的追風名駒,說也奇怪,當這隊人馬剛剛走到山門廣場上的“清涼世界”牌樓那裏,追風馬說什麽也不肯再往前走了,三番五次掉頭返足,看樣子就想回門派裏去。


  桑奇正想盡辦法調教呢,一陣怪風驟起,旗手所執的清涼山行軍藍旗又被吹折一麵。這些都不是好兆頭。


  送到牌樓前的許山內心掙紮半天,終於上前攬住桑奇的馬韁說道:“門主,軍旗折斷戰馬不前自古就是兵家大忌,要不還是回去從長計議吧?”


  桑奇本也心驚,這時聽許山一說他卻反而笑道:“許首座何時也變得如此迷信了?我不過是去和他們講道理的,又不會真的開戰。放心,啊,回去吧。”


  “門主……”


  許山還要再說,桑奇先擺了擺手。這會兒馬也聽話不鬧了,他回頭再望眼山門,把目光調向遠處說道:“我已經不是門主了……事情順利的話,我明天就能回來,煩勞許首座去一趟太初劍宗,把秦毅接回來準備上任——這早就發過公告的,他們沒道理攔著。”


  “走了。”桑奇收回韁繩,深情注視著許山說:“照看好清涼山。”


  韋河縣地處磨石城南麵,一直都是白雲山的領地,也是白雲山劍派的山門所在。


  自去年連著馬場一起輸給清涼山後,白雲山不但收入斷絕,更是將今年的征兵名額都賠償給了太初劍宗,日子過得極為艱難。


  這還多虧桑奇在資源賽上主動拒絕了挑戰,否則白雲山這塊招牌保不保得住還是兩說。


  清涼山接手過韋河縣也並沒有落井下石,桑奇隻是下令收繳了縣裏的稅收,至於許多歸屬在白雲山名下的產業他卻絲毫未加幹涉,依然讓他們自給自足。


  好心沒有換來應得的感激。原本年後才須交還的兩個縣,白雲山竟然在冬月節沒過就私自侵占,還將清涼山派駐的人員簿記全都給趕了回來,這也就無怪桑奇動怒了。


  韋河縣界石前麵攔著一隊白雲山弟子,五六十人吧,他們都沒有佩劍,見到桑奇到來也是以禮相迎。


  桑奇也不多心,他本來帶著隊伍過來就是擺擺威風壯壯膽氣,壓根兒沒想著打架,一看這挺好,就說了:“叫你們門主去一趟馬場,就說我要和他談談——太不像話了,日子還沒到就私自接管領地,有你們這麽做事的嗎?”


  為首弟子再抱拳行禮,極為客氣地說道:“回桑門主話,我們門主頭前還在韋河馬場了,這不聽說桑門主要來,專程趕回了門派,還讓我等在此恭候桑門主,請你到門派詳談——也顯得正式。”


  “行吧,”桑奇說,“其實也沒什麽可談的,提早了多少日子折錢找補給我們就算了,別的我也懶得計較,折騰來折騰去兩家都麻煩。”


  那弟子欠身一笑說道:“這個就不是晚輩能主的事兒了,門派已經排好了宴席,桑門主可以自行和掌門商量。”


  “那就走吧。”


  桑奇抬手一擺,這邊幾十人便即上馬前行,領著清涼山的一眾人馬往白雲山劍派行去。


  後麵漸漸走上山道,塵土飛揚之中,隻見一塊石碑豎立道左,其上筆力遒勁的幾個大字刻寫著“白雲山劍派”,並有一行小字,應是“山門莊嚴,來客緩行”這一類警示標語。


  以前也來過白雲山,桑奇納悶,這碑原來不是在山門廣場上的麽,怎麽還往前挪了這麽多?不過他看前麵領路的弟子都沒有停下的意思,也就不作他想,繼續跟著疾馳。


  這時,身後的一名劍客快趕兩步並過馬頭說道:“門主,大隊人馬帶劍闖入宗門界域是為進犯,我們……”


  “對啊,”桑奇心裏一驚,“後隊止住!”他馬上勒停了馬步大聲命令道。


  那石碑就相當於是“清涼世界”牌坊,若有一彪人馬就這麽耀武揚威地衝過牌坊他也不能答應。


  正想詢問,前麵引導來的那五六十人卻不聽招呼,反而加速狂奔而去。


  “情形有點不對,”桑奇對那劍客說道:“我們先退回去再說。”


  退不了啦。他這兒話音還沒落,兩側山間旗幟一展,突然就鑽出了無數潛伏的劍士。


  “敵襲,有敵入侵!”


  “保衛門派,消滅來犯之敵,殺啊!”


  喊殺之聲震天,上下兩邊山道當路就並排推出幾輛長矛車,把路都給堵死了,桑奇進退無門。


  這都是事先就藏好的,看來是早有預謀。桑奇拔出一柄佩劍,指著剛剛上山的來路大喊:“大家不要慌,我們殺出去!”


  清涼山眾人紛紛撥轉馬頭,而兩邊的山上已經有荊棘球滾下,發石車也不斷地拋來大石塊……馬一驚人就跟著亂,七百人的隊伍潰不成形,隻能下馬各自為戰,躲避著荊棘落石一步步往山下擁。


  “衝啊!”


  估摸差不多了,白雲山發起了總攻。山道上下的長矛車讓出道路,騎兵在劍客的帶領下編織起雷霆劍網,前後夾擊而來。


  山上的步卒也同時舉劍衝殺,清涼山人馬先已被投石攻擊給分隔打散開了,又加徒步無馬,此刻心驚膽裂之下麵對鋪天蓋地的敵軍哪有心思應戰,僅在白雲山騎兵的第一波合圍衝擊過後便已死傷大半。


  桑奇披發蓋麵,身上多處帶傷兀自手挺著雙劍奮力砍殺靠近的敵兵。眼看四周弟子接連倒下,他已近乎麻木,心中沒有悲傷桑奇反而感覺到了一絲的暢快,早就該這樣了,這才是大丈夫該做的事。


  傷勢越來越重,桑奇卻反而越戰越勇,到後來僅存的三名劍客收縮圍攏在他的身邊……看看他們眼裏毫無懼怕之意,看著他們迎麵倒在對手的劍下,就剩他一個人的時候,桑奇忽然引頸長嘯,吟唱起了那首、早已被人遺忘掉的清涼宗門之歌。


  “童子意騰驤,學藝至清涼。”


  這其實是一套劍技,桑奇邊打邊唱:“遠父母兄弟,甘以劍隨身。”


  他左手朝後掄展開半臂,劃一道弧逼退身後敵兵,右手猛刺穿左前方一人脖頸,拔劍同時甩出血珠在右側一人臉上,那人捂臉之間,脖子也被劍氣割斷而前人還未倒下,桑奇唱道:“及笄始離家,舞勺辭祖塋。追風同躡景,超光共越影……”


  再殺七人。


  招式穩準狠快全不似他的為人。白雲山圍敵各驚退半步,桑奇前逼,再退,喧嘩吵鬧喊殺之聲驟停,人皆直直注目桑奇狂舞,或有羨慕,為他淩厲飄逸的劍技,也為他灑脫狂放的歌聲。


  有兩名中級劍士未曾參加過門派資源爭奪,不認識桑奇,相互遞個眼色,於前後一時挑起劍鋒,而桑奇歌詠不停:“七十賜納陛,納陛聖階前。唱名三萬歲,刻姓**鄉……”


  他唱得越來越快,如蜻蜓揮翅,腳底一錯盤旋飛轉起半尺來高,雙臂變成四臂,像有兩個人,四把劍四道劍氣輕盈往兩側蕩開。


  兩名劍士脖子胸口處各被劍氣劃過,二人斷成六截。


  這一次的血腥場麵激怒了敵人,眾人結陳合圍迫近,桑奇周身浴血,形如鬼魅而貌若天神。此刻他內氣已枯筋疲力竭,終於有一名劍客將他的左臂砍斷,而四五把長劍也撕裂開他的後背。


  高笑一聲,桑奇用盡最後的力氣叫道:“長別九叩首……”


  劍客沒有想到桑奇生命之火行將熄滅前還能爆發出如此恐怖的一擊,以至於他將手中長劍送入對方左肋時,自己的胸口也同樣被洞穿。


  然而,真正讓他感到絕望和顫栗的是,出劍者似另有其人。


  當然想不到。這是唯一被近江院主禁止教授門下弟子的一套劍技,秦毅在清涼盛境中曾錯過的碑文也正為此篇。


  值得慶幸的是,桑奇優柔寡斷的性格至死也未改,他若真能狠下心唱完……則在場之人,隻怕沒一個能活。


  數百年來,桑奇,隻有他修煉成了這套劍技。至於因何恐怖……


  清涼宗門歌:

  童子意騰驤,學藝至清涼。


  遠父母兄弟,甘以劍隨身。


  及笄始離家,舞勺別祖塋。


  追風同躡景,超光共越影。


  十載林泉畔,漱石臥寒潭。


  霜露磨鐵骨,冰雪副中情。


  三十室不立,故友轉行商。


  竟日逐富貴,經年訪叢芳。


  五十知天命,安守孤與煢。


  我為雲上客,豈羨枝頭城。


  七十賜納陛,納陛聖階前。


  唱名三萬歲,刻姓**鄉。


  人從隙中過,黃發指期頤。


  非愛食鶴祿,惟願感君靈。


  古來誰無死,忽夢登南山。


  一步一落淚,兩人兩鬢青。


  雙童攜手拜,還如初見歡。


  長別九叩首,兒請入清涼。


  整套使完,就像是人過完了一生。《易》言上九潛龍勿用,最後長別時的九叩首便正合此意,有似輪回,終點又回到起點。


  童子與一起離鄉學劍的女孩如當初般來在山前,一起攜手、一起邁入山門……隻不過山門背後是聚窟洲。


  那些唱詞,別親、離家、泉畔、寒潭、孤煢、雲上……皆為將死之景象,而鶴祿寓指亡國之俸,與感君靈同體,意在引魂。


  尤其是最後桑奇沒有唱出的一句:兒請入清涼。它就像一個鏡子的正反麵。在清涼山沒撤換掉宗門歌以前也無人知道這首歌還有一個名字——複活之舞。


  這不是人間術法。


  桑奇什麽也看不見了,除了聚窟洲方向發出的強烈指引光芒。真夠荒唐!他想,回顧自己這一生,實在找不出比此刻更加美妙的時光了……


  這一切就發生在通往韋河縣白雲山劍派的山前大道上麵、寒風把懸挑在淺色天穹中的雲朵撕扯得有如條條白幡的那個下午。清涼山前任門主桑奇帶去白雲山的七百三十名從人,包括他本人在內,無一生還。


  伏擊戰經過掩蓋變成了防守戰,國內傳出的說法是,桑奇因對白雲山在加倍補償之下提前收回領地這一提議不滿,未經協商就悍然帶領大軍單方麵發起了門派戰爭——這倒像是他的為人。


  苦勸無果,無辜的白雲山不忍眼看先師創下的基業毀於一旦,也隻好奮起反擊。天幸祖師有靈,門下弟子齊心用命同仇敵愾,終於在付出慘重傷亡的代價後,全殲了來犯之敵。


  桑奇死了,他已宣告退位,而定下的新門主還未就職。曾兆先同許山商議,主動提出在此危難時刻應該以清涼山的傳承為重,暫不遵從先門主桑奇的遺命,而由許山出任代門主。


  許山首座幾番推辭不得,最終也被曾兆先說動,同意在桑奇大喪之後就發布公告,還以行政院首座的身份兼領代門主之職——直到選出新的、稱職的門主。


  的確,秦毅無論是從身份、年資、名望、實力乃至於目下的處境來說,實在都不足以擔當起如此大任,桑奇這個決定就和他其它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一樣,簡直讓人無法理解。


  說句不敬的話,也好在他遠去了聚窟洲,願聖祖保佑他到了那邊可別再犯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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