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探出稻草人的行藏並親手處決之後,開成又回到了中央城區的那處民房。
這時他換上短袖衫,外邊再套了皮襖,將秦毅特別為他打造的那對拐杖劍擦拭一遍就準備出門。
這劍配合拔劍式使用起來非常順手,而旋口擰緊又真的能當拐杖來用,開成簡直愛死它們了,就像喜愛現在的生活一樣,他已不再是舊日那個沉浸在幻夢中的行屍走肉。
秦毅幫開成在清涼山重新入了籍,東樓人都知道,對於一名劍客來說這有多麽重要。此行的目標是趙東城,而開成現在對他也不存在多少恨意,完全是為給清涼山複仇,真希望桑奇門主還活著,能親眼看看他如何替門派效力。
原本開成的打算是以自身為餌引誘趙東城出來,他明白對方一直也想找他。
去年有段日子城中還貼出過不少尋找師父的告示呢,言辭懇切字字泣血,若非在鼓樓上親見,開成還真要以為趙東城是有多掛念自己。
不過這下倒省事,王掌櫃以出神入化的手段剛剛收拾掉另外兩人,太初劍宗果然就坐不住了,主動讓趙東城離開門派搞起了巡視工作。
那當然是個圈套,連王掌櫃都說很難再行暗殺,可開成不在乎,趙東城學會了他一身的本事,唯一沒有學好該如何做人,是時候給他最後再上一課了。
開成背上滑車打開屋門,王掌櫃已經等在了院子裏。“都準備好了?”他問。
開成點點頭,“他那裏情況如何?”
“你很冷靜。”王掌櫃讚賞地笑笑,卻是憂慮著開口道:“趙東城非常愛惜小命,他走的都是規劃好的路線,道上的乞丐也全是劍客假扮的。另外,侍衛當中還跟著一名劍客。”
怔了半晌,開成頹廢地搖一搖頭,“這樣恐怕是沒機會了。”
他並非衝動之人,明白趙東城防衛如此森嚴那就最好連試都不要試。“身邊的劍客是誰?”開成隨口一問,他知道王掌櫃打探情報的能力。
“叫良昇,”王掌櫃說,“你認識嗎?”
“是他……”開成眼裏亮起光芒,很快接道:“這就叫聚窟無路偏要闖,有這個人跟在身邊,我們便還有機會。”
“怎麽?”王掌櫃好奇。
“隱痕街楊花巷,”開成說,“就在那裏動手,他一定會去的,有勞王首座安排一下,楊花巷不讓乞丐進去。”
“好。”王掌櫃不再多問,隻笑道:“看來還要委屈你再給妓院站回門了。”
就在當天晚些時候,開成坐在楊花巷一間名為憐采樓的妓院門前,老老實實地當起了把門的樁子。
他那身子骨再加那副尊容,戳在“憐他楊柳春深後,采得蘋花露下時”的楹聯門前,真宛如風中楊柳,說不出有多滑稽,反倒替妓院招攬來不少的過路客。
又過去兩天後的夜裏,攬客的龜奴在擺弄開成身後的燈籠時,忽然低聲對他說道:“目標正在來的路上,你準備好,事成後就往裏邊跑。記住,掌櫃的交代你隻能出手一招,無論成與不成都必須馬上走,剩下的事由我來做。”
開成聽著身子一抖,暗道王掌櫃真是滴水不漏,都站兩天了硬沒瞧出這奴才是自己人。
跟著他便旋開拐杖的搭扣就手邊放了,將外麵皮襖脫在椅背上,隻穿一件短袖單衣扯起嗓子吆喝一聲:“誰憐楊柳春深,快來采花來啊……”
開成破鑼一樣的嗓音立刻就引得路人駐足發笑,連那龜奴都忍不住撇撇嘴,想這大字不識一筐的粗漢竟還是個性情中人,倒把妓院的唱詞兒給記下了,編排得也不錯。
趙東城是在往楊花巷來。巡視到晚他本該回中央城區的衙署歇著的,可實在禁不住良昇攛掇,這人也太好色了,路上碰個模樣稍好點的婦人就走不動道,來來回回但凡開口說話,三句不過就能繞去女人身上,簡直跟那死了的盧光一個德性。
聽他叨叨半天趙東城自個兒心裏也癢癢,就去一回吧,想想成天對著那頭母獅子都快吐了。不過趙東城絲毫不會為行樂這種事就掉以輕心,他知道這是自己心血來潮時的突然決定,完全不用擔心殺手會預先設下埋伏。
這還不夠,趙東城堅持不帶一名手下,就他們兩個偷偷過去,否則的話太招搖。總不能找女人也讓人守著看,保密永遠都是確保安全的最佳屏障。
穿便裝與良昇走入楊花巷,趙東城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四下吆喝的殘廢身影。
好巧啊開成師父,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正要上前趙東城卻忽然警覺,真這麽巧?自己臨時決定來他就正好在這兒?
趙東城性格謹慎,稍覺不對他就馬上熄了尋花問柳的心思,也不多瞧開成一眼,掉頭就要往巷外走。
良昇正那抓心撓肺呢,哪肯輕易再回去,忙上前拉住趙東城,“怎麽了這是,好好的怎麽就要走?”
趙東城一心想回去喊衛士來斬殺開成,便道:“要不良教師你自己先玩?我有點急事要去辦。”
“哪有什麽急事。”良昇就是拽住不放他走,笑道:“我還不知道你,總是又疑神疑鬼了吧?”
“小心總是無大錯。”
眼珠一轉,良昇立馬壓低聲音湊近趙東城言道:“有危險不更好,我們為什麽出來?”
趙東城一愣,是啊,良昇知道他們釣魚這事,下午倆人還抱怨魚兒遲遲不上鉤呢。
“少門主,”良昇諂笑著改了稱呼,挑著眉毛勸說:“你想想,外頭就是巡邏弟子,憑你我的本事縱有個把殺手又當如何?正好立功就在今夜。”
趙東城又被他說動,回身再看開成,還沒發現自己,兀自跟那賣力地吆喝。而且身上就穿一件短袖衫,顯然不可能藏什麽偷襲人的暗器。
這妓院也真是黑心窩,大冷天的就敢這麽糟踐人……趙東城還要替開成鳴不平。
“良教師,你看那人好像……”趙東城故意一指開成,想看看良昇認不認得出。
“咦?”良昇隨他所指細瞧了瞧,“殘廢守門倒是新鮮,要不咱就去他家?”
趙東城放心了,手抓著劍柄打眼瞅準開成便隨良昇往過走。過去一劍將其結果,就推說疑心他是刺客,一個妓院把門兒的,誰還會認真追查。
“過來了。”
龜奴低聲傳言給開成,開成眼角也一直盯著呢,這時他謹記起王掌櫃吩咐的話:“忘了殺人,忘了他對你做的事,你們以前什麽樣還什麽樣,想想你該是什麽表情。既然趙東城如此警覺,則他第一次上前肯定是試探,你可千萬別漏了餡兒。”
這時趙東城二人離著開成尚遠,開成不經意扭頭看見,先是一愣,然後馬上把頭轉開,躲躲藏藏的樣子完全就像個不願被故友認出的落魄之人。
趙東城站住了腳,手也從劍上拿開。
他確實是故意做出殺人姿態先來試探的,但周圍沒有任何人關注他,開成也沒有對他心存敵意,大概隻是謀刺秦毅不成羞於麵對自己,這才躲到楊花巷做了看門人吧。看來真是巧合。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非殺他不可。趙東城心軟了一下,指著旁邊一家妓院對良昇說道:“拐子把門晦氣,我們就去這一家好了。”
“嗯?也行啊。”良昇不挑。
趙東城推著他後背往門口送,“你先進去選著,點上桌八樣席麵兒回頭咱倆痛快喝點,我剛瞧見個熟人去打聲招呼。”
“那少門主你快點啊。”良昇急切之間不忘再奉承一句,“不行把你朋友也喊上。”
倆人都把釣魚之事拋在腦後,良昇被龜奴領進妓院趙東城就直接走向開成。
“師父。”趙東城還離著開成兩步遠站定,先開口喊了一聲,並觀察四麵動靜。
開成頭壓得更低,假裝沒聽見,而他心裏這時卻絕不平靜。
之前所有的想法都被推翻,什麽替門派報仇,什麽已經放下了趙東城對他的傷害,恨意衝出胸膛湧上頭頂,楊花巷裏喧鬧迷離,五光十色,開成很欣慰這將是他和趙東城的二人世界。
“師父,”趙東城走上一步,“你這又是何苦,”他說,“我一直都在找你。”
這裏有一處不合理的細節,趙東城在開成變成乞丐後隻在太初劍宗外麵見過他一次,當時沒有相認,那麽此刻也就不該如此輕易認出,開成也完全不必如此拘謹。隻可惜,兩個人全都在演戲,注意不到彼此間的奇怪表現便在情理之中了。
開成依舊不答,左手扶著拐杖右手拄在拐把頭上,顫巍巍地挪動下地,似想避開趙東城奪路而逃。
趙東城趕緊再跨過一步彎腰去攙他,而開成用右手手肘頂開趙東城伸來的胳膊,手不離拐杖,單腿跳前扯開距離、扭腰擺臂就是拔劍式那猶如神龍擺尾般的煌煌一擊。
連帶收劍絕無停頓。
在兩旁妓院門頭燈籠的彩光輝映之下,開成這燦爛劍招橫如製帛旋若規火,華美不可方物,瞬間就吸引來了所有人的目光。夾雜著女子驚叫和躲避飛濺血跡的路人呼聲,等眾人從趙東城身上移開目光再去尋覓,哪裏還有開成的影子,便隻得兩半殘軀橫在楊花巷的當街之中,撇下在血霧消散過後的燈火闌珊處。
不得不說趙東城實在是太過敏感,開成手肘的力道稍大就讓他感覺出了不同。那是近乎無情的決絕。
趙東城協調性很好,借著開成的一推他跟著躍後兩步同時想要拔劍……可終歸慢了一步,當眼中隻剩下奪目劍光的那一刻,趙東城明白,他這輩子已到此為止。
開成從王掌櫃事先開好洞的妓院後牆離開,下麵有輛裝著柴草的推車早等在那裏,神不知鬼不覺,在大批太初劍宗的巡邏弟子趕去封鎖楊花巷時,他已經坐在回清涼山的馬車上了。
“怎麽樣?”
開成想不到秦毅竟會親自過來接他,聽到詢問,趕緊施禮回稟道:“沒看,不過活不了。”當時他確實一眼都沒瞧趙東城,而手底下的感覺還是有的。
秦毅笑道:“我是問你怎麽樣?”
“哈哈,”開成揚聲大笑,“餘恨已了,謝門主。”他難掩激動地說:“活這麽大,我還從來沒像今晚這樣快活過,拿精英榜第一時都比不了。”
黑瞳在旁雖一言不發,卻在心中暗道:“今夜過後,小主人又多了個肯為他賣命的忠實追隨者了……”
趙東城的死震驚了太初劍宗,常貴在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就趕去了楊花巷,然而徒勞無功,憐采樓的經營者是收了人錢才請乞丐看門的,根本連對方的來曆都沒弄清。
常貴這會兒真的不敢麵對陳東升,但躲是躲不過的,思來想去,最後他把心一橫,自己寫了辭去首座之職的請罪書才去麵見門主。可令他萬萬想不到,陳東升竟然沒有如想象中那樣大發雷霆。
“知道了,”他平靜得就像早知如此一般,隻說了句:“厚葬東城吧,交給你了。”
常貴摸不清這是否為暴風雨前的寧靜,試探著說:“屬下沒有保護好東城,過錯在身,請門主重重責罰。”
“算啦。”陳東升不像說反話,“人死也不能複生,”他說,“你今後吸取教訓即可。”
“謝門主!那屬下即刻對清涼山展開報複。”
陳東升這時才終於發了火,“誰讓你這麽幹,嗯?為個死人去得罪那質子於我們有何好處?”
常貴一時有些懵懂,正不知所措呢,圓圓卻是踢開門就闖了進來。雄獅般的女子大哭大鬧,埋怨父親害死趙東城,害得她嫁不出去。
陳東升就默默聽著,等她發泄完後才緩慢說道:“世上又不止他一個男人,你是我陳東升的女兒,還愁沒人要你?”
“噗嗤,”常貴被那女子破涕為笑的一句話給嚇得不輕,她說:“那女兒先不打擾爹爹了,其實我心裏早有兩個人選,等得空再請爹爹斟酌——讓那個死在妓院門口丟人現眼的東西去喂狗吧。”
呆呆望著圓圓離去的門口,常貴隻聽陳東升笑著在說:“瞧瞧,仇恨就和我女兒的心上人一樣,哪有個放不下的——都去喂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