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梟獍之心
公孫義死去的當天夜裏,身在北部靈根國腹地的秦毅便已收到飛來驛傳報的緊急專遞。
事成了,由吳先生首提倡議、再經天工閣中的天匠親手製作出的“神力弩機”終建大功,取走了東樓國君公孫義的性命。
當初秦毅交給和離的東西正是弩機的演示詳圖,和離當即醒悟,馬上就和國內取得聯係,於是高竹國一麵挑選最優秀的神射手去比香國參與實驗,一麵也裝模作樣地在邊境上同他們真的“打”了起來。
當公孫義集結大軍準備南下時,特訓完畢的神射手便隨著比香國的工匠一同來到了沃海關,後麵在山上砍伐樹木當然也是為了組裝神力弩,而和離從磨石城回國的途中又把伶官留在了沃海南關,由他負責培訓一批樂工專門對付禁軍侍衛。
至此公孫義的性命已是八分難保。為做到萬無一失,唯一見過公孫義本人的秦有道也專門趕來,目的就是確認他的身份,以免狡猾的公孫義再搞個替身出來。
九分把握有了,席間秦有道離席、樂音起高就是訊號,架設在兩麵山壁間的神力弩機一時齊發,將早已演練過無數遍的竹枝射手送往營地,送到了處於弓弩射程之內的公孫義麵前。
這時有著不輸於近江內氣的伶官再突然發難,凝聚樂音幹擾東樓國一眾劍客幾息時間,公孫義便是十分沒命,連後麵的補刀都用不著。
三千東樓禁軍先已被伶官撂倒大半,餘下的兩百名劍客又被第二、第三撥發送來的射手滅去不少,還有比香國五百名頂尖高手的襲殺……最後逃回沃海北關的僅有六人,就連大將軍樊劍也死在了彩虹峪。
生洲聯軍聽聞公孫義身死頃刻大亂,以為東瀛洲還有後繼的追殺,紛紛丟盔棄甲奪路而逃,在狹窄的山道上相互踐踏或跌落懸崖而死者不計其數。
再往後如何秦毅也管不了,公孫義死了,但東樓國可沒死,公孫萬年收到消息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就將自己處死或是監禁。這些都是和父王、吳先生,甚至是黑瞳早就商量好的,靈根國再往北去便有路通往廣漠國,目前也隻好先逃到元洲再說。
黑瞳舊時所說的,秦毅做了清涼山門主會對他有極大幫助便正指今日。連夜叫來政政與敬綬等人分派任務,秦毅準備明早就對靈根國這最後一座沒有平定的邊城發起進攻。因為一直有意拖延時間,其他門派早就對秦毅生出不滿,隻無奈他是主將這才隱忍至今。
“等到麒麟閣的甲兵成功登城,打開城門之後我便同張三帶著兄弟班先走了,政政,”秦毅吩咐道:“你和敬綬各帶著五千弟子擁堵在城門前阻攔後軍,盡量為我們多爭取一些時間。”
政政點頭,敬綬想了一下問道:“國王,你們這便直接走麽?麒麟閣會放你們離開?”
“他們又不知道我要逃走,”秦毅說,“當時城中一定大亂,而後軍再進城忙著肅清叛軍,一時也不會想到我已出北門。”
開成始終在旁一言不發地默坐著,這時忍不住說道:“門主,我不能跟你走麽?”
秦毅起身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柔聲道:“你沒辦法騎馬,還是不要趟我這趟渾水了。回去清涼山好好修煉,我們很快還會再見的。”
“諸位,”
秦毅認真向眾人鞠了一躬,眾人忙起身答禮,聽他說道:“我已去信曾兆先首座,退出清涼山,辭去掌門之位由他暫代——一直到許晶回來接任門主。所以清涼山不會因我而受牽連,你們大可以放心隨大軍返回。”
政政眼圈有些發紅,動情言道:“國王……要不讓我也跟著你吧。”
秦毅笑笑,也拍下他的手臂說:“你家裏就你一個男丁,父母還等著你照顧呢,我已經囑咐過張三了,班裏情況和你一樣的也都留下。”
“那你在元洲安頓下來可要趕緊來信啊。”政政說。
“放心吧政政,”秦毅點頭道:“開成也是,還有敬綬,我對你們都有計劃。公孫國君不在了,東樓國未來會怎樣還說不好,你們都要多加小心。”
政政還想說什麽,卻正好張三從外進來,秦毅便問他:“都布置好了?”
“是。殿下,”張三說:“留下的總共是一百三十三人。”
“好。”秦毅應一聲就先讓政政他們回去了。自打上一次從戰場歸來,整個兄弟班對張三的敬畏甚至已在他之上,不過秦毅倒沒在意,反正張三一樣是自己人。
離了秦毅的營帳,又和政政分開後,敬綬獨自在雪地裏緩慢朝著自己的帳篷步去。他抬頭嗬出口氣,白霧被大軍營地中的火光染成別的顏色,風雪都停了,寒冷的空氣和腳下唧唧作響的踏雪之聲似乎更容易讓人清醒地思考。
敬綬一直以來都很敬佩秦毅,也從來沒想過要去背叛他,而現在,公孫義死了,秦毅要丟下他們獨自逃走,敬綬也不得不為自己的未來做些設想。
“我是兄弟班的骨幹,是國王的丞相。”
敬綬想著,但他說服不了自己,王國是秦毅的,也可能是張三的,國王帶著將軍跑了,把丞相留給了敵人……
雖然是兄弟班最早的建設者和管理者,事實上敬綬的歸屬感是最低的。
他和秦毅同為質子,沒有家人朋友需要托兄弟的福,此外聽起來“丞相”也算個二把手,可敬綬並不能享受到半點權力帶來的快感,秦毅太有領導天賦了,班裏的事他什麽都不管,而大家卻照樣聽他的,一切他訂下的規矩都被毫無偏差地遵守著,丞相形同虛設。
張三也一樣,與秦毅不同的是,他事無巨細全要過問,憑借心機手段同樣把王國牢牢地抓在手裏,將丞相給架空掉——然而這些也並不是敬綬想要背叛秦毅的理由。
地麵上踩出很大一片雪坑,腳步的主人已經在原地兜了很久的圈,“我對你們都有計劃”,敬綬回想著秦毅剛才的話,“有什麽計劃?”他想,“你們拍拍屁股走了,我呢?”
政政是東樓人不會有事,甚至開成也能舒舒服服地回清涼山行政院謀個職位,可誰又為他想過?公孫萬年會輕易放過他這個質子?不,李豐就是他敬綬的下場。
打定主意之後,敬綬很快回到自己的帳篷,家人岐伯和一直跟隨他的兩名禁軍侍衛正在飲酒。敬綬假借秦毅的命令打發兩名侍衛去檢查軍械,跟出帳篷看著他們走遠,敬綬圍緊帳簾,湊近火盆飲一杯酒準備跟岐伯商量。
老家人聽敬綬說完嚇了一跳,呆滯半晌方才臉上有了點血色,顫抖著勸道:“殿下,萬萬不可如此行事啊。秦門主那麽信任你,出賣他會招來報應的。”
“唉!”敬綬歎口氣有些心煩意亂,又倒上一杯酒喝掉才說:“我願意這樣嗎?可你說,我能拋棄國家跟著他走麽?回去磨石城就是死路一條。”
“那也不能做賣主求生的小人啊,殿下!”
“秦毅幾時成了我的主子?”
敬綬瞪岐伯一眼,酒勁又勾起他心中的不痛快。同樣是質子,如今,連自己這老家人都把秦毅當成國王,而自己就是他手底下的無能宰相。
不過敬綬也完全理解岐伯。當年父王之所以派他跟著自己來東樓國,就是看準老人身上有股子頑固不化到極點的愚忠,這麽些年了,無論學藝還是上戰場,岐伯都是寸步不離地守護著自己。
於是,自己和秦毅的關係也被老人瞧在眼裏,也許他想說的是不能賣友吧。真是冥頑不靈。
“是老奴失言,”岐伯說,“可你們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聖祖在上,會被別人罵死的,比香國也不能輕饒過殿下。”
“比香國又不會知道。”敬綬給岐伯也續了酒,歎息著說:“那你看看,岐伯,他就這樣丟下我,讓我回去賭公孫萬年的好脾氣麽?”
“公孫國君真的死了?”
敬綬點頭,“秦門主剛說的,他總不至於拿這種事開玩笑吧?哼,”冷哼一聲敬綬接道:“中埋伏死在沃海關上,這事兒要說比香國沒參與誰信?公孫萬年能放過他?我不也得跟著帶害?”
岐伯被敬綬一連串的反問給嗆住了,許久才說道:“要真是這樣,我們不如也逃回陳國去,東樓國君一死,他們已無力掌控生洲,被征服和已經結盟的國家都會相繼脫離東樓的。”
“是,”敬綬說,“這誰都明白,可你說怎麽逃?秦毅有兄弟班,有清涼山墊著,我們呢?就你和我?也許陳東升他們這會兒都收到消息了,所以秦毅才急著攻城——我們往哪兒跑。”
兩人都不出聲,默默又喝了杯酒,敬綬再歎口氣,“要先懂得自保。”他思索著說:“岐伯,你現在就去一下太初劍宗的營地,就說我讓你去的,直接找著陳東升,告訴他公孫義死了,秦毅想跑。”
“不能啊殿下!”岐伯使勁擺手。
“快去!”敬綬換上命令的口吻,“有這個功勞公孫萬年就不會再怪罪到我頭上,沒準很快放我回國也說不定——放心吧,出門兒時候你仔細點別讓人瞧見,誰能知道是我說的。”
“不!殿下,”岐伯義正言辭地站起身,盯著敬綬說道:“老奴不能眼看你毀了自己——我不去,也不會讓殿下去的,今天你要出這個門兒,那老奴馬上就去告訴秦門主。”
“你……”敬綬也站起來,指著岐伯問道:“你到底是誰的人,啊?怎麽胳膊肘還朝外拐?”
岐伯跪下了,痛惜到眼淚都流下,“殿下,”他說,“真的不能這樣做啊……”
“唉!”敬綬似被感動,良久之後他重重舒出口氣,“起來岐伯,”上前托扶起岐伯敬綬說:“我明白你的心……好吧,就聽你的,再去弄些馬肉來,憋得難受,你陪著我多喝幾杯。”
岐伯很高興敬綬能想明白,毫不戒備地出去弄肉了,卻不想,敬綬已經在他的酒杯壁上塗抹了毒藥,那種陳國王室才有的致命之毒,就連醫術高超的岐伯也難察覺。
“不要去……”
這是老人歸去聚窟洲前的最後話語,而做下這種事情的敬綬已然再無回頭之理。
他將老人放在鋪上背朝門口擺布成酒醉沉睡的模樣,又於帳外掛了不得打擾的牌子,這才小心翼翼地離開清涼山營地,朝著極遠處閃爍著火光的太初劍宗軍營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