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梅山
楊昊苦笑著問:“我如今真是越聽越糊塗,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曾大人是上麵派來統籌舉義的佩劍將軍,如今又是天德軍留守,你我的頂頭上司,這怎麽突然說不管他的死活了呢?我真是被你們鬧糊塗了,不,不,我不是現在糊塗,自從十月馬球場扳倒王守澄起我就一直糊裏糊塗,孟大哥,孟將軍,我的親哥哥,不管你眼裏有多瞧不起兄弟,但在這你能信任的隻有我一個人,你能不能破個例,行行好,給兄弟講講這其中的曲折原委?”
孟博昌把臉一沉,叫道:“你急躁什麽?該說的我自然會說。”
楊昊沒敢再跟他爭執。士卒端進來一盆帶有冰淩子的冷水,孟博昌俯身將臉浸入冰水中,靜默片刻才取毛巾擦臉,楊昊被他這怪異舉動驚的目瞪口呆。孟博昌又將手放在冰水中浸泡了會,揉揉手腕把水甩幹,這才坐到火盆前烤火。
火盆上架著一口圓頸砂罐,裏麵是半罐子濃白色的羊油雜碎湯。軍士送來一盤蕎麥餅和一盤醬牛肉。孟博昌招呼楊昊:“邊吃邊說吧。”
楊昊知道跟他心急也沒有用,隻得耐著性子坐下來用飯。孟博昌吃飯極快,楊昊半塊蕎麥餅還沒吃完,他已經吃飽喝足漱了口。
孟博昌斜靠在軟榻上,乜斜著眼看著楊昊平靜地說道:“本來這些話我是不該跟你說的,畢竟你隻是一個執戟,還沒資格知道這些。不過你說的也對,在這我也隻能信任你,那我就破個例跟你說個清楚。再說總讓你稀裏糊塗地去辦事,也未必是件好事。”
孟博昌徐徐一歎,緩緩地說道:“我早你幾年由國子監入刺馬營,如今是正四品橫刀,你我同屬不受人待見的寶曆社,換句話說你我都聽命於一個大總管。”
楊昊喝了口羊油湯,覺得嗓子裏有些膩歪,於是就討了杯茶喝,又問道:“我們是寶曆社?這麽說刺馬營中有很多派係?”
孟博昌答道:“也不算多,總共也就分成四派:元和社、長慶社、寶曆社、大和社。元和社人數最多,大和社勢力最壯,長慶社夾在中間,隻有咱寶曆社因為敬宗皇帝禦宇海內時間太短,他老人家又忙著享樂,如今都快落到討飯吃的地步了。”
楊昊苦笑道:“還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看來四社之間並不算和睦了。曾大人應該不是咱們寶曆社的吧。”
孟博昌點點頭:“他是大和社的,真正的天子親衛。此次宮變失敗,大和社元氣大傷。不然他們豈會跟咱們攪在一起?”楊昊陡然明白了曾重陽為何一直對孟博昌格外倚重,原來此次天德軍舉義實際上是兩家聯手作為,他雖然資曆、地位都高過孟博昌,但終歸不是一家人,彼此之間還是要留著體麵。
“韓大哥呢?他似乎跟曾大人不是一脈,跟我們也不是一脈。”
“他是元和社的,元和社人數眾多,人才輩出,但被小青衣浸染太重,他們內部又分幫拉派,雖大而不強。你知道嗎?鄭注就是元和社的佩劍,我們的韓大將軍原先也是元和社的,後來轉投寶曆,這次寶曆和大和合作,就是他和李訓搗得鬼。”
“這麽說李訓也和咱們寶曆社有淵源咯。我總舉得此人華而不實,心機太重卻又沒有獨當一麵的大才。不知陛下為何就偏偏信任他。”
孟博昌哼了一聲,無奈地說道:“陛下也是被逼急了。大和社兵強馬壯卻群龍無首,也不是沒有龍首,隻是這龍首太大太強,陛下已經對他心存芥蒂了。李訓看準這個機會,毅然舍棄寶曆改投大和,獲得陛下的信任。宮變之前他這個佩劍的權勢比大和的大總管還要大,倘若宮變成功,大和社的大總管之位非他莫屬!”
楊昊憂心匆匆道:“昔日隻聽說‘四大總管統領天下,佩劍將軍位高不發’,原來都是各忙各的。刺馬營如此一盤散沙,幾時能掃除閹黨?重整朝綱?”
孟博昌打了個哈欠,道:“掃除天下的大事自然是急不來的,咱們先在永豐站穩腳跟,以此為根據徐圖發展。等羽翼豐滿時再提一支勁旅南下勤王,那時各地義士群起響應,大事定然可成!”楊昊見他說得輕鬆隻當做是句玩笑話。
稍稍停了一下,孟博昌支起身子壓低了聲音說道:“今春三月,大總管要在永豐召集寶曆社無麵會,到時腿腳放勤快些,討得他的歡心說不定就能升你為橫刀。常話說‘佩劍不離京’,京城之外可都是橫刀當家。”
刺馬營裏流傳著一句話“佩劍不出京,橫刀行天下”,佩劍地位崇高,除了偶爾外出巡視,一般都留在京城協助大總管統攝天下,京外各道府州縣都是橫刀做主。至於執戟因為地位低微,隻能為從屬而不能獨擋一麵。
說到這孟博昌竟是哈欠連天,“睡會,養養精神,過午咱們就去端了梅山煤礦,救出你的一幹好兄弟來。”
楊昊這才明白孟博昌深夜來永豐,原來是為了攻打梅山煤礦,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似乎早已成竹在胸。楊昊仍然有點不放心,於是問:“要不要我回城調兵助攻?”
“不必了,”孟博昌閉著眼哼了一聲,“你的軍營裏到處都是他們的探子,我把你叫出來就是要掩人耳目。”孟博昌說完這話,拉過毛毯蓋在身上,片刻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午時初刻,右軍各營集結完畢,沒有慷慨激昂的戰前動員演說,各軍按照早已定好的計劃依次離開鬼城,分四路向梅山煤礦進發。這是楊昊第一次隨軍參戰,心中既興奮又緊張。他向孟博昌請命統率一軍從側麵攻打煤礦東門,被孟博昌斷然拒絕。孟博昌乜斜著眼嘲弄道:“你的本事不過是帶幾個人衝衝府邸抓抓人,指揮數百人攻堅野戰,你行嗎?”
楊昊羞慚的滿麵通紅,他沒有跟孟博昌爭執,眾將麵前他不能不維護孟博昌的權威。孟博昌或許也覺得自己的話太過傷人,於是緩了口氣說:“以後仗有的打,你先跟著觀摩一下。”又壓低了聲音說道:“其實我也是一知半解,咱們一起看看他們是怎麽打的。”
孟博昌說的“他們”是指右軍的兩個統軍副將淩彤和李通,二人都是憑軍功由士卒升任副將的,戍守邊疆多年,能征慣戰,攻打隻有幾百衛隊防守的梅山煤礦實在是小菜一碟。
戰前,孟博昌召集八品以上武將,讓他們圍著沙盤整整討論了一整天,這是一次很好的學習機會。當討論結束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孟博昌心裏充滿了必勝的信心。他不讓楊昊領兵,一是怕刀槍無眼無端送了他的性命,第二也是讓楊昊能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好好學習用兵的玄機。楊昊很快明白了孟博昌的苦心,對這位冷麵孤傲的上司兼兄長不由地多了一份親近。
進攻的號角在午時三刻吹響。
長途奔襲的鐵騎,到達梅山時每個人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汗,戰馬嘴裏噴著白氣變得十分興奮好鬥。山口的守衛敲響銅鑼發出警報,弓箭手匆忙登上土牆放箭。不得不承認梅山煤礦的衛隊還是十分精幹的,而且防禦工事修築的也十分高明。右軍第一次衝鋒被挫敗了,但這些都在戰前的預想範圍之內。
淩彤和李通及時調整戰術,他們布設了一個火牛陣,一百頭尾巴上拴著火繩的公牛瘋狂地向正門衝去,它們輕易地衝開拒馬、撞塌土牆和了望台。驅趕著衛隊心驚膽寒、四散奔逃。李通率馬隊趁機攻入礦區。
大門往裏約一裏處突然出現了一道木牆,這是事先沒有料到的,木牆上留有數百個射擊孔,一挨人馬靠近,竟是萬箭齊發,強攻硬弩射的右軍將士紛紛墜馬,木牆前的白雪頓時被鮮血染紅。李通急命士卒棄馬步戰,軍士七八個一組,以小木盾結陣緩緩推進,在付出了幾十個人的傷亡代價後,前鋒抵達木牆下。士卒們解下腰間皮囊向木牆上澆了火油。
烈焰熊熊而起,木牆頓時化為火牆。
淩彤督率後軍馬隊強行突破火牆,橫刀躍馬殺進煤礦的核心區。正門一破,其他三門在內外夾擊下也紛紛失守,煤礦衛隊見大勢已去,便集體投械歸降。楊昊和孟博昌趕到梅山下的空地時,礦主王仁通,大管家趙昱,衛隊統領滿達海已被士卒們捆縛雙手押了過來。
此役用時不到半個時辰,右軍死傷一百三十人,比預先設想的用時稍短,傷亡要重。礦主王仁通被押到孟博昌馬前時拒不下跪,惡聲惡語道:“我與你叔父孟楚乃八拜之交,論輩分我是你長輩,晚輩打長輩,你要遭報應的。”孟博昌道:“我有沒有報應你說了不算,你有沒有報應我說了也不算。”王仁通驚道:“你什麽意思?”孟博昌指著從梅山後黑壓壓走過來的礦工道:“我把你交給他們,他們若是念你的恩情,放過你,我無話可說,若是念起舊惡,要你的性命,我也樂見其成。”
王仁通聞言頓時麵如土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我求求你,隻要放我一條生路,我情願將畢生積蓄拱手相送。”孟博昌斥道:“你以為我是貪圖你那幾兩銀子嗎?”王仁通忙改口道:“不,不,將軍胸懷大誌,自然看不上這些。您說,你要什麽,隻要王某有的,王某都給。”
孟博昌看了眼楊昊,笑問:“你看我們要些什麽好?”楊昊正要答話,忽聽一陣哭叫聲,隻見一群女眷哭哭啼啼從梅山西邊的莊園奔來。士卒們結成人牆將眾女攔住,李通舞刀斷喝:“再敢苦惱,格殺勿論!”眾女聞言頓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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