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局中,局外
她抬頭,嘴角笑容越發地冷而豔,墨色的瞳孔裏是院中燭火微光的明滅色澤,她倚在寬大的輪椅中,溫柔而漠然,“我的爹,他在哪裏?他可有來問我一句……疼不疼?”
不曾。
不曾來看過,不曾給過隻言片語的問候。甚至……他們之間,有多久不曾見過麵了?不記得了……
少女揚著臉,笑容清冷,掛在巴掌大的小臉上,有種因著不曾有過期待、所以並沒有幾分難過的釋然和了悟。那一日,她也這樣問老王爺,“若是我得罪了十三皇子,父親可會如此護著我?”
彼時的她,還有些許期待,可今日,那張臉上,一點都沒有了。
必然是一次次期待過、又一次次失望過,才能在這漫漫十數年裏,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外人般,置身事外。
老王爺默了。
他很想說,你爹也不想的。在這件事裏,最委屈的就是你爹……他苦啊,背負了這麽多年明裏暗裏的罵名,即便如今多年過去,可多多少少,旁人的眼光都是不同的,因為……他是“負心漢”啊!
可這還不是最苦,最苦的是他最愛的女子,這一生背著對他的怨念與青燈古佛為伴,這許多年,竟是隻言片語都不願遞出。
可老王爺不能說。
他深陷局中,卻又似乎置身局外,看得清、分得明,卻什麽都不能說。
他不知道,若是真的有那麽一天,一切都真相大白於天下的那一天,這些局中之人,又該如何自處,這丫頭……又該如何自處,他不敢想,唯一能做的,就是卵足了勁竭盡所能地掩蓋這個真相,將它帶進墳墓裏。
總有一日,當局者、知情者,都會一個個老區,歲月更迭,滄海都變桑田的時候,這個秘密,終會如煙雲散去。
於是他沉默。
沉默地喝酒,一杯又一杯,一小壺米酒很快見了底,米酒不烈,一壺喝完,也不見幾分醉意,一旁的鳥縮了腦袋宿在翅膀底下,安安靜靜地,偶爾從喉嚨裏發出一兩聲模模糊糊的咕噥聲。
冬日的晚上,有些涼,也有些靜。
言笙擱下了碗筷,臉色如常,甚至因著喝了熱乎的雞湯,臉頰之上暈染著血色,看起來乖巧又可愛。她收了雙手擱在腿上,笑著說道,“祖父,我吃完了。”
老王爺因為方才的話題,有些尷尬和沉默,聞言也隻是點點頭,訥訥道,“黎叔,你推她回院子去吧。”他看了看天色,的確不是不太早了,擱下早就空了的酒杯站起來,看著黎叔推著那丫頭出去,突然喚道,“小笙。”
聲音有些沉,是涼風吹不散的沉凝。
黎叔推著輪椅轉了半圈,言笙正好看到老王爺低頭拍了拍自己的袍角,咳了咳,明顯是有些猶豫,斟酌了才說道,“你……莫要怪他。”
言笙一愣,淡淡笑了,才說道,“我曉得。”
血緣這種東西,縱然兩世為人,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有些情愫,你知道它存在,卻並不知道它怎樣地存在。因為親近,所以會期待,因為是至親,所以會產生要求。
期待了,卻失望了,於是會埋怨、會失落、會難過,甚至,兩相對比,會產生更極端的情緒,謂之,恨。
可言笙沒有。
她也不怪他。
隻是,要說親近,或者說再有什麽以血緣為基礎的感情,卻是沒有了。
他是父親,是她生理學上的父親,這便是全部。
她雲淡風輕地笑,雙手擱在腿上,溫柔又乖巧,可那笑意,同冬夜的月色一般,涼意滲骨。老王爺無奈地歎了口氣,擺擺手,“去吧,夜間涼,你還傷著。”
許多話,總要自己到了局外,才會懂。身處局內的時候,縱使旁人磨破了嘴皮子,也是於事無補的。
黎叔看著這一老一小,心頭沉甸甸地推著輪椅,剛出院門口拐角,就見如此深夜還戴著鬥笠的少年,抱著一條滾邊狐裘走來,是那叫作浮生的少年。
沒有說話,見到他推著言笙出來,他腳步停了停,便又加快了步子,那步子明顯輕快了幾分。
這個少年,有些像曾經的二小姐,實在看不出是身懷頂級殺人技的少年,那侍衛怕不是看走了眼?
他走近兩人,展開那狐裘,純白的狐狸毛皮,純白的裘衣,戴著兜帽,就兜帽之下兩條係帶是粉色的,看起來素得很,卻也簡單大方。
言笙伸手去接,他卻一縮,不給,反而彎腰替言笙蓋在了腿上,仔仔細細地,連邊角都塞好,如此一番之後,才起身,似乎是滿意的點了點頭,說道,“不冷了。”
帶著滿滿的孩子氣。
言笙含著笑意,偏頭對黎叔說道,“既然浮生來了,黎叔便先回去吧,天色已晚,祖父身邊也需要人伺候著。”
那笑容,比今晚的所有笑容都要多了幾分真誠與溫馨。
像是所有浮在半空的東西,突然落了地,有了歸宿的腳踏實地。
方才隻覺這位小姐很是大方從容、優雅溫柔,如今看了這笑容,才覺出方才到底有多少距離感。
明明是祖父,卻客氣又生疏。
黎叔突然有些明白老王爺最後那無奈的歎息到底存了多少說不出來的不寧心緒,不由得也在心底幽幽歎了口氣,才含笑應著,“是。那二小姐慢走。”
他退後一步,讓出了位置,看著浮生戴著鬥笠推著輪椅往前走,不由得出聲提醒道,“小心著些,莫要摔了。”
言笙不甚在意,回頭對著黎叔揮了揮手,道,“黎叔回吧。”
“哎。”他應著,又瞧了一會,才轉身進屋。
屋子門口,老王爺還站著,維持著往外瞧的姿勢。他應是聽到了動靜,卻終究沒有走出來。
一直到了這會兒,才沉默著轉身入了屋。
這一夜,是許多人的無眠之夜。
而沿著小徑往回走的言笙,遇到了一個行色匆匆而鬼鬼祟祟的身影,貓著腰入了不遠處的小竹林。看那熟門熟路的模樣,想來也不是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