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家”

  馬車不疾不徐,馬車裏的人,自然不知道在他們離開後的談話,和來自背後的視線。


  隻是言笙敏銳地覺察到了今日的秦澀有些不同,似乎懨懨地,有些疲憊,抱著毛毯子金尊玉貴的模樣,好看的眉眼微攏,也不看人,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清冷疏離的模樣,像,某種高冷的貓科動物。


  言笙就著馬車裏溫著的茶,倒了一杯給他,隻以為他是宿醉未醒。


  秦澀接過茶杯的時候倒是看了她一眼,隻是這一眼又頗為奇怪,五味雜陳,複雜地饒是兩世為人,也沒讀懂其中的意思。


  秦澀捧著茶杯,也不喝,隻握著暖手,他還是闔著眉眼,日光中的肌膚透著好看的冷白色,今日的他也是一襲白色長袍,隻在袖口和領口的地方用一些金線繡了繁複的圖文,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


  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的矜貴而神秘,又帶著點危險。


  像某種古堡裏不為人見的神秘貴族,晃著琉璃杯、喝著葡萄酒,或者……某種葡萄酒一樣美麗的液體。


  察覺到言笙的視線,他卻仍舊不動聲色,隻盯著茶杯漫不經心地,“算上昨日,倒是見了你兩位師兄了。這是拜了哪個山頭的師父?”


  他的模樣,太過於漫不經心,看起來真的像是閑話家常般,可握著茶杯的手,指節因著用力,微微泛了白。


  言笙倒是沒有多想,畢竟,如他所說,他都已經見過安歌和煦渡了,再知道個九衾也不足為奇,何況,她的潛意識裏,從未覺得這仨有什麽神秘的地方,聞言,也隻是抱著膝蓋躲在馬車裏,支著腦袋應著,“隆陽後山上,不是有個白雲寺麽,就在那。”


  秦澀一愣,寺廟?難怪說是和尚……


  隻是,一個和尚廟的老和尚,收了三徒弟,其中還有一個女徒兒?結果教出來一個不像神醫的神醫、一個不像和尚的和尚……那……


  “都教你些什麽了?”還是不甚在意的口氣,似乎隻是覺得有趣一般,連眼神都沒落在言笙身上,看著紗窗裏透進來的光線,仿若出神,心中卻已然有了計較,怕是……那渾厚充沛的內力。


  言笙這次卻沒說,隻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我資質差得很,九衾說我腦子不好,學多了也不記,是以,也就是隔三差五上去做個飯洗個衣罷了。”


  資質差、腦子不好……這少女若無其事說著自我貶低的話,坦然得很,並無半分失落。甚至,說話的時候,眉眼都是彎彎的,看得出來,她其實很喜歡白雲寺裏的生活。


  因為,並不會有人嘲笑她吧。


  可……


  昨日安歌說的話卻猶言在耳。


  他說,這丫頭自小驚才絕豔,他說,她對習武一道沒有半分興趣,他說,她要保護一個人,他說,因為那個人跟她一樣,寂寞。


  心髒處隱隱的痛,那一塊地方,似乎再無痊愈的可能。


  有些沉默,平日裏縱使他說得多一些,今日卻懨懨地提不起勁,總覺得心頭沉甸甸壓著什麽,於是沉默許多,言笙本也不是愛說話的人,這會兒並未覺得不適,隻靠著馬車在陽光下昏昏欲睡著,她終究是傷了,彼時更是失了好多血,這幾日便總有些畏冷嗜睡,沒一會兒,就在被日頭曬得暖融融的馬車裏睡著了。


  秦澀見她睡著,歪著腦袋一點一點的模樣,擱了手中已經涼了的杯子,將她攬過來靠著自己,好讓她睡得更舒服間,馬車內,都是秦澀身上熟悉的微涼桃花香,令她戒備心本能地下降,縱使被人攬著也沒有醒來,反而像是撒嬌一般嚶嚀一聲,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睡得更沉了。


  秦澀看著這丫頭未施粉黛的臉,巴掌大的臉,這些日子來越發的毫不偽裝,就如那日見到她沐浴後的模樣,清湯素麵,淡到極致,也雅到了極致,像是生長在皮相裏、鐫刻在骨血裏的雅,旁人學不來。


  不是絕美的皮相,可因著這份雅,多了些獨有的味道。


  他伸手去觸碰,觸碰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握著刀槍劍戟不動如山的手,此刻連指尖都微微顫抖,手握天下至寶而色不變的男人,此刻卻小心翼翼地連呼吸都在緊張。


  他斂了呼吸,緩緩地、緩緩地、仿若慢動作一般地低頭,將自己涼薄的唇映上她光潔美好的額,虔誠地像是三拜九叩著朝奉的聖教徒。


  她說,都寂寞。


  沒有人知道,那一晚,聽到安歌轉述這句話的時候,他心裏的震顫,仿若巨大海嘯之後的天地翻覆,一瞬間,平地起高山、高山成滄海。


  微鹹的海水充滿了自己的整個胸膛,而他自己,就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找到了那根浮木……


  寂寞啊。


  原以為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卻是這世間,第一個讀懂了多少人趨之若鶩的富貴之後的寂寞。


  “笙笙……”他的唇,映在她的額上,宛若夢囈般的呢喃,呼喚著她的名字,像是呼喚心底最深處的信仰。他沒有信仰,也從不相信神明,若是這九天之上真的舉頭有神明,那他自己,一定是被神明拋棄的那一個。


  他曾如此想。


  如今卻覺得,終究是上天眷顧,讓他在那個深夜的牆角下,遇到了這個丫頭,遇到了……他的神明。


  他呢喃的呼吸溫熱,噴灑在她的額頭上,微微的癢,她有些不舒服的皺著眉,偏了頭地躲,模樣嬌憨又可愛,一十四歲的少女,本就有些過分地瘦小,這次腿傷,更是肉眼可見地憔悴了許多。


  他有些自責地想,這些日子總要將她養胖些才好。


  馬車緩緩停下,王府到了,他輕拍懷裏的丫頭,輕喚,“笙笙,笙笙,到家了。”這是他此生,第一次稱呼這個華麗的府邸為,“家”。


  懷裏少女緩緩睜眼,帶著倦意的眼神濕漉漉的,還有些迷糊。


  他揉了揉她的發,笑,“到家了。”


  一笑,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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