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最後一麵
南唐
澄春殿
自賢妃說了那句話後,淑妃一直坐立不安,但她現下被困,無法出門也就無法打聽事情,思來想去,她隻得動用最後的辦法。她慌忙地跑到邊角處,從最底處的櫃子中,拿出一個檀木盒。這木盒看上去有些年頭,落了不少的灰,但木質香氣還是從裏頭透了出來。上頭的金線雲紋,也如往日般,光芒萬丈。
淑妃看了這盒許久,方下定決心,將盒子打開。木盒裏頭,除了一個桃木令牌,什麽都沒有。
她小心翼翼地將令牌拿出來,顫著手撫摸著上頭的龍虎紋,心中酸苦,忍不住落下了淚。這個木盒,多年來她從未讓人動過,平日裏就連宮女打掃都不許,就是因為這個令牌,幾乎象征著上官家一直以來的榮耀。
但今日,她不得不動用。否則,怕是她還沒得到消息,族中的人就不知不覺地被除盡了。
深吸一口氣,她整理妝容,便挺起胸膛朝外而去。一到門口,就被守在門外的乾衛士兵攔下了。左邊的士兵恭敬行禮,“屬下見過淑妃娘娘。”見到她點頭,便沉聲道,“娘娘,陛下下過旨,囚禁期間,您不得出宮門。請娘娘回去。”
“本宮想去見見我兒,這麽多天了,都未曾見過他,本宮想得緊。還望將軍,能通融通融。”言罷,她從袖中拿出一個荷包,就要塞進那士兵手中。
士兵見此,便不著痕跡得躲開,又道,“娘娘,若您想要見皇子殿下,屬下可以派人去找。但請娘娘不要為難屬下,屬下也是照旨辦事。”
“那這個呢?!”淑妃從袖中拿出那桃木令牌,舉到那士兵麵前。士兵一看那令牌便大驚失色,單膝跪地不再吭聲。
“哼。”淑妃冷笑一聲,“來人,備車馬。”
那士兵見淑妃去意已決,便暗暗讓人去備車馬,因為他知道,拿著龍虎令,他是製止不了淑妃的。龍虎令,是南唐權勢的象征,此令上可駁皇帝下可斥佞臣,必要時還可調動京師所有軍衛,為其所用。手執此令便可在整個南唐暢通無阻,上至皇帝下至官署,誰都不能攔。朝野上,持令者多為皇族,若是朝臣持令,則視作帝王賞賜。但無論何人持令,此權,隻能用以一次,這是多年以前就定下的規矩。
車馬到了澄春殿門口,淑妃便在宮女們的攙扶下坐了進去,然後,車架便加快腳步朝西而去。守在澄春殿門前的士兵一看她走的方向,心中便道不好,差人言,“快!速去稟報陛下!”。往西走,便是皇宮的西側門,難道她要出宮?!
“諾。”
崇政殿
“陛下!”小太監從外麵疾步而來,剛進殿中就被修岷攔下。修岷看著他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樣子,厲聲道,“都不懂規矩嗎?!發生什麽了,急成這樣!”
“公公,不好了。淑妃娘娘拿出龍虎令,朝宮外去了。”
“什麽?!”修岷這下皺了眉頭,他快步走進崇政殿,來到帝王耳邊,道,“陛下,淑妃娘娘拿著您當初給上官家的龍虎令,出宮了。”此言一出,帝王瞬間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冷道,“派人跟著。去跟大理寺的人傳個話,今日淑妃若是去了,也別讓人攔著。但要注意,別讓今天的事情,傳到鈺兒跟霜兒的耳朵裏。誰要是多嘴,殺無赦!”
“諾。”
大理寺
淑妃從馬車上下來,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大理寺卿早早地便等候在門口,仿佛一早得到消息,知道她會來。甄少遠看著淑妃略微驚訝的表情,隻是淡淡道,“臣大理寺卿甄少遠,見過淑妃娘娘。”
“甄大人消息好靈通啊,你怎知本宮會來?!”淑妃問道。
“娘娘誤會了。並不是本官消息靈通,而是陛下的旨意,早娘娘一步罷了。”甄少遠平靜回道,“娘娘請。”二人走進大理寺,甄少遠著人上了茶水,言道,“娘娘來得突然,大理寺粗陋,沒能準備更好的茶水,望娘娘見諒。”
“無妨。”
“娘娘請坐。”
“不必了,甄大人。”淑妃冷冷地站著道,“本宮此次來,是想向甄大人打聽一下我上官家的案子,並見一下我的父親。”
“娘娘,牢內髒亂不堪,寒冷無比,裏頭關押的全是重犯。依臣愚見,娘娘今日還是不要去了。”
“皇上既然讓你接待我,就應該,沒讓你攔我吧。”淑妃的眼中泛起淩厲。
甄少遠卻隻是淡淡地笑一笑,又道,“既然娘娘心意已決,臣也不好說什麽。但臣想,娘娘莫不如先看一下案子的卷宗再去,這樣也好了解下情況,如何?!”
淑妃眼目如刀,回眸與甄少遠對視,但從甄少遠的眼中,她隻看到了清明。雖然她不相信,可這眸中的神采,就如剛剛下過的露水,澄澈透明,卻又帶著點清的味道。可她還是覺得甄少遠的行為有些怪異,至於為什麽,她也說不上來。思索了會兒,淑妃還是回道,“卷宗就不必了。本宮畢竟出來得倉促,又不懂這些,還是大人給我講講吧。甄大人辦案數十年,從未出過差錯,所以大人您,本宮還是信得過的。”
甄少遠勾唇,“好。那娘娘請坐。”待淑妃坐下時,他再次說話,語氣已變得有些沉重,“娘娘,上官大人這次的罪,是板上釘釘了。”
“為什麽?!”淑妃焦急問道。
“王將軍從鳳府舊址裏,搜到了上官令。臣從當年血軍殘餘的屍體上,也找到了上官令。雖然屍體已成骨,但巧的是,有些碎片不知怎的居然在屍體內部,再次翻找屍體時,臣便找了出來。還有一些,是在屍體表麵,不過當初大理寺並未對血軍的屍體進行檢驗,因此,也未曾發覺。最重要的是,內侍監許大人的奏折中言,在審理澄春殿宮女時,有人說,在上官大人經營的那些商戶裏,有一些被藏起來的信件。許大人深覺可疑,便派手下的人去搜尋。幾日後,他拿到了信件,方知上官大人與西域往來,已有近十年之久。”
“胡扯!”甄少遠最後的一句話,一下就挑起了淑妃心頭的怒火,“我上官家,從未與西域有過任何往來!這是栽贓!是陷害。”
“娘娘息怒,隔牆有耳。”甄少遠走到她身旁,提醒道。這提醒,猶如給淑妃當頭一棒,她現在自身難保,這話要是傳了出去,未免對她不利。眼看淑妃冷靜下來,甄少遠才道,“娘娘,您剛才說,上官家並未有通敵叛國之舉,那借著今日的機會,臣也想問一問,為何信中會有上官家的印鑒呢?!又為何,西域國主每封信,都言必稱上官大人呢?!”這兩句話的信息,直讓淑妃感到驚詫。她心中一直相信上官家沒有叛國,但此刻她思慮許久,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辯駁。
家族印鑒,是整個家族最重要的東西,它代表著家族的名號、信譽、名望還有權勢。所以,任何東西,隻要印上了家族印鑒,它便歸屬這個家族所有。因此,每個家族的家族印鑒,都是族中至高無上的存在,持有它,便能代表這個家族。
今日甄少遠的一番話,令淑妃如墜冰窖,她本以為,自己還有翻盤的可能,但現在她才知道,自己太過天真。
身為族人,她相信上官家不可能叛國,那麽,現在所有的證據,都隻有一個解釋,就是族中出了內鬼。可,能接觸家族印鑒的人,都是家族的嫡係血脈,這些人都是上官家的根,怎會為了一點點利益就背叛家族呢?!那些人,為了把上官家置於死地,又到底,花了多大的手筆。
“甄大人,你不必說了。”甄少遠還打算再說什麽,但淑妃已深知絕望,不想再聽,言道,“現下已是未時,本宮想盡快見一見我的父親,方能盡早回宮。”就算不能洗清冤屈,但她還有別的辦法,或許,可以試一試。
“諾。娘娘,請您跟臣來。”
大理寺監牢,設在大理寺的內部,監牢外由數十禁軍駐守,這監牢的巨型鐵門周身俱是死氣沉沉,兩側的燈火雖燃得旺盛,但火焰傳達的溫暖卻透著股陰沉,這陰沉散進人的心底,總是不舒服。那兩名禁軍見是甄少遠,便道,“大人。”
“將門打開。”
“諾。”
待門一開,一股子陰氣便直衝兩人而來,裏頭夾帶的十足十的血腥味和酸臭味,直令淑妃開始反胃。甄少遠瞧著淑妃的神色一下變得慘白,便道,“娘娘,不如咱們還是不進去了,您還懷著龍嗣,若是衝撞了可怎麽好。”
“不,本宮一定要去。”因為她知道,這有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麵了。甄少遠見她如此堅持,便也不好再說什麽。二人往裏而去,拐了幾道口,不一會兒便到了關押上官程的監牢前。甄少遠讓士兵把門打開,便帶著人,悄然退了出去。
“父親!”淑妃看著裏麵那個蒼老盤膝的人,難以想象他就是自己的父親,說話間,已然戴上了哭腔,眼裏也不受控製地泛起了淚。關了半日,上官程卻已發鬢微白,眸中神采盡失。無數的皺紋仿佛不知疲倦地在他發黃的臉上生長,而他那原本挺拔的脊背,也開始彎曲。身上的囚服滿是汙漬和血痕,這衣物太過單薄,根本無法抵禦寒氣。淑妃身著三件衣物,都覺寒冷,更何況,現在的他。但奇怪的是,他一直靜靜地盤膝而坐,仿佛聽不到外麵的聲音,也感覺不到絲毫冷意。
就連淑妃跟他說話,一時之間,他都沒能反應過來。
“父親!”淑妃再次喊道。
聽到自己女兒的聲音,上官程的眸中恢複了些神采,待看到真的是自己的女兒在麵前時,他才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你來啦。”他就知道,在生命的最後,自己的女兒總會來的。
“父親,你怎會變成這樣?!”上官程踉蹌站起,看著他身上的血痕,她哽咽道。
“別哭啊。我的女兒,現在還是一品皇妃,你還懷了孕。咱們家,還沒完。”上官程走到淑妃麵前,像以前一樣小心翼翼地拭去淑妃臉上的淚水,安慰道。隻是,連他都不知道,這安慰,到底是在安慰淑妃,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父親,咱們家怎麽會搜出寒霜決火?!我的宮中,又怎會有此物?!父親你又為何,為何會與西域那邊,有所牽連呢?!”
“哼。”淑妃言罷,上官程冷笑一聲,方道,“為何?!自然是因為,有人見不得我們身居高位,想要把我們拉下水。自己頂上去。”
“父親那是誰?!究竟是誰會這樣做?!”淑妃追問道。
“你還記得,當年鳳府一案,咱們家,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嗎?!”上官程走到監牢那扇小小的窗子前,眼眸冰冷。
“記得,那時您還不是折衝都尉。隻是都尉府中的一個小小的參軍。夜裏,有人給您遞了一封信,信上說,鳳府出了事,讓您馬上去增援,這樣便可立功,日後步步高升指日可待。看了信後,您即刻請辭歸家,說動了當時病重的大伯,派出了上官府所有的精衛,之後您一個人帶著這些精衛,去增援鳳府。”
“還記得,當初你還問我,為何會看到信之後,不問緣由地這樣做嗎?!”
“是。女兒當時覺得,這麽大的亂子,陛下都沒有派人,整個京師的官員,也都視而不見,證明此事絕不是西域血軍那麽簡單。所以,您這樣不問緣由地去,終究是會惹上麻煩的。可是當時,您並未告訴我,到底是什麽樣的原因,讓您這樣的不顧一切。”
上官程歎了口氣,後道,“我之所以這樣做,就是因為,當初的那封信上,附著著龍虎令的印記。”
“龍虎令?!”淑妃大驚。
“是。雖然那隻是一個紅色印記,但卻很明顯是先用龍虎印印上印泥,再括出來的。而且做事之人太過匆忙,印記已有些不太看得清,但以我的眼力,還是一眼就看出,那是龍虎印。”
上官程的話,令淑妃大驚,“也就是說,這道信件,是由陛下發出的。”
“不。”上官程冷聲道,“凡事無絕對。當初上官家、安家、鳳家、風家,四大家族都是協助陛下登位的功臣。因此,陛下命人做了四塊龍虎令,分別分給了這四家。”
“那父親,為何不將此事上報?!”
“此事事關重大,沒有確鑿證據,即便上報也隻會落得個攀誣的罪名。當年我若留個心眼,將那封信留下,或許就不會有今日之禍。”言罷,他的眼忽的燃起一絲火光,朝淑妃看去,“琳兒,為父此次已入深淵,即便你用盡全力,也無法搭救。但,你畢竟是個皇妃,你的身體裏還留著我們上官家的血。我若死了,上官家的冤,或許隻有你能洗清。所以,父親希望你,無論日後遇到什麽事情,都要保護好自己,保護好自己的孩子。你們若在,便是我們都死了,也安心。”
“不!父親,你們不會死的。不會的,我一定會盡全力,為你們保下一條命的!”淑妃泣不成聲。
可他的哭喊,卻隻換來上官程的苦澀,“你以為,是誰要殺我?!是鳳家?!是西梁?!還是幕後那隻黑手?!”淑妃滿目淚痕,對上自己父親已失去光彩的眼,心下一沉,“難道是聖上?!”
“你以為,這裏的禁軍是怎麽來的?!沒有帝王不喜歡平和的生活,沒有帝王不喜歡自己造一個盛世。隻有我死了,上官家倒了,才能免去西梁與南唐之間的戰亂。所以冤不冤,又有何區別。如今的我們,既無還手之力,自然隻能為人魚肉。但,我們還有你,隻要你還在,鈺兒還在,我們就不算完。”
“父親”淑妃不停地咬著自己的唇,淚水布滿了她的臉,正如此刻悲傷溢滿了她的心。即便早有準備,但聽到自己父親的這番話,她仍舊覺得痛苦。畢竟,那是她用心對待了近十年的男人。為什麽?!皇權難道比生命,還重嗎?!
“走吧”上官程趁淑妃不注意,將她推出了囚牢,雖然他有把握控製自己的力道,但還是盯著淑妃在外麵站穩,禁軍將囚牢重新鎖上,才放心。淑妃其實不想走,但瞧著自己父親不停的催促自己,她隻能壓著悲傷,一步一步往外走。即便,她的腳像被針紮一樣,每走一步,都覺得疼。又或許,是她的心吧。
“父親”邊走,她邊回頭看著自己父親絕望卻又帶著希望的眼神,心如刀割。出了囚牢,她的心,還是麻木的。甄少遠等在門口,瞧著淑妃怔怔的樣子,心中不由歎了口氣,道,“娘娘。”
“甄大人,陛下是什麽時候給你傳旨的?!”
“具體的時辰,臣也記不清,但臣接到旨意後,便領著人去門口等著了,等了大約半個時辰,就看到娘娘的車架了。不過這次沒有旨意,隻是口諭。修岷公公派了人來傳。”
“他說了什麽?!”淑妃眼中,落下一滴淚。
“口諭上說,若娘娘想來這兒,不必派人攔。”甄少遠輕聲道。
“本宮知道了。”言罷,淑妃便朝外走去,而這一次,甄少遠沒有再跟著,因為他知道,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大人。”身後的獄丞走上前,疑惑道,“屬下記得,陛下隻是說,讓娘娘進大理寺,並未說讓她去監牢啊。咱們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合規矩啊?!若是陛下知道了,降罪下來”
“若是此般,咱們隻需憑龍虎令回即刻。”甄少遠的笑中,含著得意。
“可大人,咱們沒見到龍虎令啊。”他這麽說,獄丞更是疑惑。
“見沒見到,又有什麽要緊。”甄少遠淡淡道,“隻要能撇清關係,不就行了。”反正那人的指令,他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事情,也不用他操心。
“大人您為何要這樣做?!”獄丞問道。
“本官的事情,何時論到你一個小官置喙。”甄少遠斥道,“守好牢門,若是犯人跑了,你們也跑不了。”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