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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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穀連駢麵沉似水地下了馬,府中的仆役迎了出來,他將馬鞭遞給廝,便徑直走了府門。諸人見通判大人今日麵色陰鬱,無不噤聲,心翼翼地跟在身後,近身的侍從上走前來,躬身稟告:“大人,曹參將和孟副官正在議事廳等候。”西穀連駢點了點頭:“我更衣後即來。”他匆匆走到穿廊邊,正要拐去偏院,卻停住了腳步,踟躕了片刻,轉身屏退了眾人,獨自進了東跨院,往庭院深處走去。
穿過兩處花園,西穀連駢輕輕推開一扇雕花的青檀木門,屋內隱約有琴聲傳來。他站在廊下仔細整了整衣冠,才脫去外靴,走了進去。屋內焚著香,隔著香雲紗的屏風,楊瓊正端坐在書桌前,神情凝重地輕撫琴弦。西穀連駢輕輕走到近前,恭恭敬敬地施禮道:“臣拜見殿下。”
楊瓊停下了手,他的麵色比前些時日要好了許多,隻是頭發依舊泛著灰白之色,頗覺憔悴。西穀連駢笑道:“殿下今日覺得如何?”他打量著楊瓊,欣慰道,“江尋果真是當世神醫,才不過兩日而已,殿下的精神較之前日已然大好。”
楊瓊一笑:“金針聖手江有情,自然是名不虛傳。”
西穀連駢的目光落在楊瓊手邊的烏木琴上,便道,“這把琴的音質太過普通,不過是尋常之物,配不上殿下的千金之軀。臣那裏有把七十年前著名琴師蕭紫煙親手所製的苦水琴,明日便叫人給殿下送來。”
楊瓊淡淡道:“不必了。”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琴身,“雖是尋常之物,但貴在情真。”他沉吟道,“這把琴,我很喜歡。”他的唇邊泛起淺笑,“常言道,千金難買心頭好。”
西穀連駢點頭稱是,楊瓊抬起頭來,示意他坐在自己的對麵,開門見山問道:“田蒙這兩日有何異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可是有些不好對付?”
西穀連駢正襟危坐,道:“田蒙此番失了獨子,恨不能將一幹人等全部給他那寶貝兒子陪葬。我今日在府衙已經同他翻了臉。”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書函,“田蒙修書密報上京,所幸被我半路堵截了下來。”西穀連駢的神情肅穆道,“最麻煩的是,田蒙似乎已經知曉了殿下的下落,隻怕大院君那裏已經收到了風聲。”
楊瓊打開信函,細細看了幾遍,緊抿著唇,一言不發。西穀連駢卻站起身,朝楊瓊拜了一拜,道:“殿下,照如今的形勢,臣下以為,唯有把何晏之交給田蒙。否則,田蒙若狗急跳牆,禍水隻怕會引到殿下身上。”
楊瓊端坐不語,稍許,緩聲道:“田蒙死了兒子。晏之若是落到他的手裏,自然是死路一條。”
西穀連駢道:“田家世襲懷遠侯,在西北關塞經營數十載,勢力不容覷。田蒙若歸於大院君麾下,對殿下則大大不利。而今犧牲一個何晏之,先平了田蒙的喪子之怒,也能給殿下爭取一絲喘息的時機,以圖後事。”
楊瓊頷首道:“你的很有道理。眼下這確實是最好的辦法。但是……”他用指腹輕撚著薄薄的紙張,神情淡然,語氣卻是極為堅定地、一字一頓地道,“連駢君,我的目的,卻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何晏之。”
西穀連駢道:“臣本想找一個身形相貌肖似何晏之的人冒名頂替。隻是,田府上下見過他的人太多,而田蒙又老奸巨猾,隻怕瞞過海不成,反而會弄巧成拙。”
楊瓊負手走到窗前,用手指輕叩著窗欞,喃喃道:“那麽,可有辦法將他安全送出陳州?”
西穀連駢道:“在陳州方圓百裏之內,臣可以暫時保他無虞。但出了陳州,難免又會落入田蒙的彀中,況且,何晏之殺人重罪,田蒙已然列入有司卷宗,一旦上報刑部,便是全國通緝,任他逃到涯海角,也會被官府捉拿。”
楊瓊冷冷一笑,挑眉道:“陳州府衙尚未審過的案子,也能夠上報刑部?”
西穀連駢道:“臣今日在府衙正是為此同田蒙起了爭執。田蒙借口何晏之所殺乃是朝廷命官獨子,絕了侯門貴胄宗嗣,要將此案列為謀逆大罪。”
楊瓊驟然變色:“謀逆大罪,乃是要判淩遲處死,株連九族。”
西穀連駢垂眸道:“正是。”
楊瓊冷笑了一聲:“而你方才還提議,要將何晏之交於田蒙。”
西穀連駢雙膝跪地,仰頭看著楊瓊:“殿下,臣不想您有一絲一毫的危險。無論如何,臣隻希望殿下能夠安然無恙。”
楊瓊冷冷道:“你的忠心,很讓我感動。”他盯著西穀連駢,“但是何晏之,是絕對不能犧牲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麽?”
西穀連駢默默地點了點頭,楊瓊在屋中來回踱著步,雙眉深鎖,緩緩道:“決不能讓田蒙有機會將此案過三司,提交刑部。”
西穀連駢跪在地上望著他,眼中閃動著幽暗的光:“殿下,眼下唯有兩條路可走。其一,便是臣方才所言,犧牲何晏之,臣再按照原定的計劃護送殿下從益州穿過河西長廊,自渤海舊界入關東。”他頓了頓,目不稍瞬地看著楊瓊,“其二,便是破釜沉舟,讓田蒙永無機會將卷宗上交刑部。”
楊瓊止住了腳步,目光凜然地看著西穀連駢,低聲道:“難道再無其他之法?”
西穀連駢道:“殿下若執意要保住何晏之,如今之計,唯有反客為主,先下手為強,殺了田蒙。”
楊瓊的聲音冷了下來:“若殺了田蒙,則再無退路。”他緩緩道,“你這是要我勤王?”
西穀連駢叩首道:“幾日前,臣在紅/袖樓中便已經對殿下過,殿下若獨自回京,便是鳥入樊籠,凶險無比。臣願結多年在燕雲十六州所布下的兵力,助殿下回京,以清君側。”他抬起頭,目光落在案上的信函上,“有田蒙寫給劉南圖的密函在此,劉南圖理通邊疆大吏,是謂大逆不道,殿下師出有名,而誅殺叛臣田蒙,亦是合情合理。”
楊瓊道:“劉南圖與外臣勾結,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母上多年來隻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如今我若是勤王入京,與劉南圖兵戎相見,便是要置母上於兩難之境,為人臣子,便是不忠不孝……”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假若逼得劉南圖在京中起事,隻怕會危及母上……”
西穀連駢道:“殿下對皇上的忠孝之心昭於日月。隻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講。以皇上的城府,絕不會受製於大院君。而立嗣乃國本,皇上的態度卻至今曖昧不明。”他抬起臉,目光灼灼,“這,才是一切的禍源。”
此言一出,楊瓊不由得勃然變色,拂袖轉身,厲聲打斷了他的話:“夠了!”他低聲嗬斥道,“不可放肆!”
西穀連駢卻道:“殿下何必自欺欺人?”他繼續道,“殿下難道從未曾揣摩過皇上的心思麽?還是,殿下以為,這些年來您畫地為牢,與皇上並無半點關係?”
楊瓊緊抿著唇,雙拳緊握,西穀連駢膝行上前,低聲道:“殿下那日曾對臣言道,千金之子不死與盜賊之手。而今,殿下若不能一舉扳倒劉南圖,待到劉氏篡權,隻怕不但您自己性命不保,連帶著西北軍,以及江南的舊部都會一一被劉氏所剿滅。十年之內,必然改換日。”他又一拜,“殿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還請殿下決斷!”
楊瓊終於嗬嗬一笑,道:“連駢君,你步步誘我入彀,可謂是煞費苦心。”
西穀連駢再拜道:“臣不敢。”他抬起頭,看著楊瓊,“殿下當年將我攆來這西北邊塞,難道就沒有存著一點私心?西北的戰場,本是殿下的父親功成名就之地,歐陽長雄的威名在此,二十多年,餘威尚存。我得承歐陽將軍的舊部,難道不是殿下當年的授意?”他目光炯然,“我明白殿下的心意,便是要我潛龍在淵,積蓄力量,以圖後效。是故這七年來,我絲毫不敢懈怠,隻想有朝一日能集結燕雲十六州的虎狼之師,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楊瓊靜靜地看著他,終於,緩緩道:“連駢君,在行軍作戰上,你是難得一見的才。燕雲十六州,才是最適合你的地方。”他俯身將西穀連駢扶起,沉聲道,“無論曾經有過何種誤會或猜忌,我對連駢君的賞識,至始至終,未曾有一絲改變。”他握住對方的手,“就算此生未必能做君臣,我還是希望連駢君能得酬壯誌,馳騁關山,成為塞北之狼。”
西穀連駢眸光一動,低聲道:“能聽到殿下的這句話,臣死而無憾。”
楊瓊沉吟道:“正如你方才所言道,田家承昔日察合台舊部,累世為陳州刺史,襲懷遠侯爵位。想我父親當年組建西北軍,奪回燕雲十六州,曾將田家在河西長廊的軍力連根拔起,可惜他英年早逝,未能斬草除根,使得田蒙卷土重來,二十餘年已成大氣候。”他雙眉微蹙,“要除田蒙,要智取,不可強攻。否則,一旦與之僵持不下,我們反受其累,若又有劉南圖腹背夾擊,便隻有死路一條。”
西穀連駢道:“當年田蒙曾與大院君聯手抗衡歐陽將軍。如今,他必定又會倒戈大院君。若是如此,皇上自然不會坐視不管,對我們倒是十分有利。”他走近了一步,湊到楊瓊的耳邊,“田蒙如今剛遭喪子之痛,一門心思都想著要捉拿何晏之,為子報仇。我們正好趁其不意,攻其不備,此時不動手,以待何時?”
楊瓊久久不語,終於定定地道:“生死禍福,全在此一搏了。”
西穀連駢卻微微一笑:“想不到區區一個何晏之,能讓殿下下如此決心。”他摸了摸下巴,笑著道,“禍兮,福之所伏,何晏之殺了田守義,竟成了一件幸事。”
楊瓊緩步回到桌案前坐定,淡淡道:“與何晏之沒有太多關係,不過是積微到此,時事所迫。”他微微眯起眼睛,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著,“曾經我以為,世間在沒有比我更忠誠的臣子,更孝順的兒子。我全心全意崇拜著母上,她是我在這世間的血親,她聰明睿智、雄才大略,我以她為傲。然而,正如你所言,一切隻是我在自欺欺人。在最絕望的時刻,我曾想過以自己最慘烈的模樣去見她,我甚至幻想著,母上將為我所遭受的苦難而痛哭流淚。”
楊瓊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頗覺淒涼,他繼續低低道:“然而,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母親她,從來都是,心硬如鐵。六年來,我一直在掩耳盜鈴,我遷怒於所有人,卻從來不敢、也不願猜想母上的心思。”他雙手抱住自己的頭顱,喃喃道,“我一直懷念著,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坐在母上懷裏的幼童,隻可惜,流光容易把人拋,已經逝去的歲月再也不會回來了。”
西穀連駢怔怔地看著楊瓊,眼前的男子依然如多年前一般姿容秀麗,風姿綽約,即便滿頭灰白的長發徒增了幾分憔悴,卻絲毫未減他眉眼的精致和豔色。西穀連駢突然有些動容,歲月未曾改變當年那個孤傲而陰鬱的少年。自己曾經因為得到少年皇子的賞識而沾沾自喜,亦為這個身處於錦繡繁華之中卻依然落寞孤獨的俊美少年心醉神迷。即便後來被楊瓊誤會疏離,也未曾有過一絲怨懟。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幾步,似乎想伸出手環抱住失魂落魄的楊瓊,但終究還是在桌案前站定,深深鞠了一躬,沉聲道:“臣,定不辱使命。”
楊瓊隻是枯坐著,良久,默默地揮了揮手。西穀連駢躬身而退,待走到門口,卻聽見身後傳來幾聲鏗鏘而艱澀的琴聲,曲調淩亂,不忍悴聞。他轉過身,隻聽見楊瓊淡淡道:“個中曲折,不足為何晏之所道。”
西穀連駢道了聲“是”,楊瓊唇邊卻有了一絲極淡的笑,繼續道:“他隻是一個局外人,倒不如叫他心無掛礙置身事外。”
西穀連駢的神情一滯,隨即躬身道:“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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