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後續
大司農說的話不無不對,這些年大魏頻繁對外用兵,國庫早就吃不消了,外加上建安帝到處修建宮殿林苑,國庫吃驚,也非無法預料之事。
隻是,這件事歸根到底還是建安帝一人的意誌所導致的,陳紹之就是奉君主命令、四處征戰的將軍,國庫吃不來,與他何幹?
表麵上說的是陳紹之,實則暗指何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嗬!”建安帝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將奏疏一扔,神色忽然透出一絲陰詭之意,“大司農這是對朕表示不滿,順便參驃騎將軍一本,大約,他還是記恨當年驃騎將軍擅自殺了他堂弟的大仇。”
其實這件事說起來也有點複雜,當年建安帝對西羌用兵,派遣了邵徹與陳紹之兵分兩路,兩路各有糧草輜重、步兵跟隨,大司農的堂弟父親當年因渴望建功立業而親自到建安帝跟前請戰,想要隨軍出征,一開始建安帝是不同意的,但後麵不知為何,就同意了這件事。
大司農的堂弟父親跟隨邵徹去遠征西羌,結果一去不複返,因他所帶領的三千騎兵沒有及時支援,導致邵徹的圍剿計劃宣告失敗,邵徹命長史前去問話。
這位大司農的堂弟父親也是火爆脾氣,眼見貽誤軍機回去了也會被天子問罪,所幸自殺謝罪了。
他死了,邵徹無意趕盡殺絕,讓人好好收斂了他的屍骨,不曾想到的是,班師回朝後,建安帝論功行賞,壓根問都不問這位老將軍的死,並且連諡號追封都未曾表態。
老將軍生前最高的官職也就當了個定陶太守,還因擅離職守被貶為庶民,不是公爵列侯,也非朝廷命官,頂多就是名門之後,稱一句老將軍純屬客氣一下。
不符合追諡的要求,建安帝當然不會浪費時間在這種人身上。
大約就是天子這樣不聞不問的態度激怒了老將軍的兒子,也就是大司農的堂弟,這位兄弟親自出麵把他入土為安了,但是麵上還有幾分怨恨之色,即便後來建安帝封他為侯,大司農的這位堂弟也依然沒有放下仇恨。
心懷怨恨,於是這個人做出了一件大事——他設計想要暗殺邵徹,邵徹及時躲開了,沒有打算追求他的責任。
隻可惜,這件事沒過多久就被陳紹之知道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立馬拉弓搭箭,射殺了他。
這麽一殺不要緊,直接引得眾人議論紛紛。
殺人償命,即便你是貴族,也不能隨隨便便殺人!更何況還是眾目睽睽之下,悠悠之口,誰能堵住?
當時的陳紹之聖眷正隆,建安帝無意追究他的責任,於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為野獸所傷就一筆帶過。
別人可以礙於陳紹之的權勢選擇啞口無言,甚至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對死者的家人來說就無法接受了。
大司農生平最疼愛這個堂弟,偏偏堂弟死於非命,還不能追究,可想而知他的心頭之恨。
這件事過去好幾年了,大司農一直表現得平靜無比,建安帝以為此事算是翻頁了,不用再追究了,然而看大司農來勢洶洶的樣子,顯然是沒有放下這件事啊。
晉陽公主搖了搖頭,“大司農不明白父皇的苦心啊,他隻看到他的堂弟被驃騎將軍所殺,父皇沒有為他做主,卻忘記了他的堂弟暗殺朝中大臣是死罪,若認真追查起來,不但是這個人要死,大司農也得跟著倒黴。”
關於這件事,晉陽公主最有發言權。畢竟此事發生的時間不算特別久,當年的那場大戰之壯烈,到現在她還記憶猶新,宮娥們爭相傳唱兩位將軍的功績,而且邵徹與陳紹之是她的親人,邵徹被大司農的堂弟傷到時,正好晉陽公主就在現場,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個人的惡意。
明明是他要殺死她的舅舅,表哥替舅舅報仇有什麽不對?最多就是行為過激了,但其情可憫。
說白了,大司農一家沒有數,自以為是,全世界要圍繞他們一家子人轉,委實是不知所謂。
“要是所有人都像宛兒一樣懂父皇的心意,那父皇得多省心啊。”
建安帝幽幽感歎。
大司農也忒不懂事了,明明時過境遷了,該煙消雲散了,偏偏這位大司農不依不饒的,生怕別人都忘記了他們老汪家的“冤情”,隻可惜,一個貽誤軍機、沒有多大功勳的名門,並不是什麽高風亮節的大人物。
想起外麵時不時流傳的汪老將軍的往事,建安帝就嗤之以鼻。
沽名釣譽到這個地步,顯得好像所有人都把這顆蒙塵明珠忘記了一樣。
“父皇,大司農的這個奏疏怎麽辦?”晉陽公主拿起來,詢問建安帝的意見。
一開始,建安帝是惱怒的,但現在,建安帝卻冷靜了許多,甚至臉上浮現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拿去明日早朝議一議,朕倒是想看看,多少人蠢蠢欲動?”
建安帝眯了眯眼,心裏已經有了主意。
……
立政殿的早晨永遠伴隨著東升的朝陽而開始新的一天,這一天的清晨注定是所有人都忘不了的那一天。
建安帝身披龍袍,一步一步地登上寶座上,十二旒帝王冕冠在珠簾搖曳下,格外清晰可見。
後殿自動放置了一個山水屏風,晉陽公主坐在後麵,冷靜地聽著朝臣的議論。
沒錯,她現在已經可以出現在立政殿內了,可是晉陽公主是女眷,並非皇子,按例不能擅自出現在朝堂上,因這段時間晉陽公主表現的很得建安帝的歡心,建安帝也似乎有意不讓晉陽公主成為一個隻知吃喝玩樂的公主,時不時帶著她耳濡目染一些政務,偶爾晉陽公主還能有驚人之語,如此一來,晉陽公主這段時間也隻是躲在屏風後麵聽聽八卦。
——反正那幫大臣也不會知道晉陽公主就躲在後麵。
晉陽公主像往常一樣,冷靜記下每位朝臣的關係,以及相關信息。
誰和誰是一夥的,誰和誰勢如水火,勾勾畫畫下,大型人物關係圖就繪製成功了。
楚崇賢坐在建安帝的旁邊,這是他身為一國儲君該有的優勢。
自打楚崇賢成年,建安帝就讓他站在他的身邊,打算培養培養他。
能夠跟著天子聽政,這是其他皇子所不能比擬的待遇,別看建安帝內寵頗多,但孰輕孰重,建安帝分得清楚,也無意動搖江山國儲。
他對楚崇賢固然有不滿意之處,卻從未想過放棄他,扶持另一位皇子。
辛辛苦苦栽培數十載,其中所付出的心血、感情,焉是一般人所能比的?
是以,楚崇賢從來就不擔心自己的太子寶座坐得不穩,他是真的在蜜罐裏長大的,隻可惜造化弄人,世事無絕對,這位天之驕子前世就因為一場有心的算計,落得滿門皆死的下場。
此時,楚崇賢與建安帝父子並不會知道這場人倫慘劇,就跟過去一樣相處著,但今日的早朝卻也注定了不會太平到哪裏去。
建安帝早早示意過的一位大臣聲情並茂地朗讀著大司農的奏疏,頓時全場嘩然。
大堂上,很多大臣開始旗幟分明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邵徹不動聲色地對陳紹之使了個眼色,陳紹之示意,聳了聳肩,對他投去“請你放心”的眼神。
見陳紹之明白了,邵徹也沒什麽可擔心的,繼續冷眼旁觀。
“陛下,大司農此話,臣不敢苟同。”一年輕被提拔上來的尚書郎官聲音嘹亮地表達自己的觀點,“西羌北羅常年騷擾大魏邊境,百姓苦蠻夷多矣,如今北羅被滅、西羌投降,陛下開創了亙古未有的奇功,國庫吃緊,的確是麻煩事,可這一切在太平盛世的麵前,不值一提,臣以為,不可將此罪過,推給為大魏血戰沙場的將士身上。”
鏗鏘有力,句句屬實,一些大臣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就連在人群中默默看著這一切的付習原也點了點頭。
前段時間,他又被建安帝提拔為正三品的都察院左都禦史,前途似錦。從一個小小的五品官,爬到現在的三品官,他才用了一年不到的時間,多少人羨慕他的際遇,又有多少人嫉妒他的簡在君心。
可這一切,並非無緣無故就得到的。建安帝欣賞他的才華,認為他有王佐之才,可輔佐太子楚崇賢,將來成就一代明君,說白了,他是建安帝留給楚崇賢的輔臣。
要不然,好端端的,他一無背景,二無大功,建安帝憑什麽頻頻提拔他?
就因為他的《治水十三策》嗎?
不,這當然不是的。
想到這裏,付習原便對眼下的鬧劇多了一絲絲冷漠。
“陛下,臣不讚同郎官的話。”一站在大司農這邊的禦史大臣說話了。
建安帝挑了挑眉,此人一貫看不上外戚佞幸,崇拜名門世家,非常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對看不過眼的事情一定要幹涉,寬以待己,嚴於律人,典型的文人酸儒,如果不是邵家本身無錯可摘,大概邵家就要被這個禦史參奏的底褲都不剩了。
“哦?此話怎講?”建安帝冷聲問道。
百官之首的顧盛淮也對這個大膽的禦史頗為好奇,原因無他,當年他高中狀元時年紀尚輕,不似榜眼探花年過三十,不知這位禦史大人安的什麽心,跑到建安帝跟前說什麽此子太年輕,不堪重用,擔不得一個狀元名號,建議貶他為探花雲雲。
你看看,有這麽耍人的嗎?名次已經公布出榜了,結果這位禦史事到臨頭,才想著讓建安帝改變主意,糊弄誰啊?
這個奇葩的意見,建安帝當然沒有同意,甚至還罰了禦史去巡視州縣了,頗有一種沒事就別回來的感覺。
這個禦史雖然酸腐,但能力還是有的,起碼他是真心為民請命,沒有多久,他就因功,重新升遷回了京城。
蒼禦史回到京城後,也沒有收斂脾氣,見誰都要說上幾句,人緣非常差勁。
否則的話,他也不會一直待在禦史的位置上沒有動。
現在他突然跳出來,十有**不懷好意。
果不其然,這個蒼禦史說道:“陛下,大司農所說的國庫吃緊、驃騎將軍奢靡浪費一事,微臣以為都不算什麽大事,但驃騎將軍無辜殺人,那就是大錯了。”
舊事重提,很多大臣早已忘卻了這件曾經轟動一時的射殺事件,可有人忘記了,不代表所有人都忘記了,最起碼有的人記憶超群,並沒有將這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忘得一幹二淨。
有的大臣記起來了,麵色一變,偷偷與一些大臣說些什麽。
蒼禦史點名了,陳紹之自然不會繼續裝聾作啞。
他亦然出列,淡淡道:“蒼禦史,本將軍平生殺人,隻愛殺那些侵犯大魏邊疆、不敬皇上、目無王法的人,不知蒼禦史所說的無辜者,是誰啊?”
陳紹之年少掌兵,身上本就帶著濃烈的殺伐氣,他不像邵徹謙和低調,脾氣一上來,很多人都扛不住。
——多少人畏懼這位年輕有為的將軍,就會有多少人對大司農挑釁陳紹之一事而吃驚。
如今陳紹之冷眼一掃,沒有去過戰場的蒼禦史哪能扛得住?但輸人不輸陣,他梗著脖子,衝著陳紹之吼道:“驃騎將軍,別以為皇上寵愛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要知道,大魏還不是你們邵家的天下,你隻不過是一個不被親父承認的私生子,你有什麽資格這樣對老夫說話?大魏姓楚,不姓邵。”
此話一出,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平常蒼禦史慣愛誇大其詞卻也分得清輕重緩急,怎麽這時候就口不擇言了?
陳紹之聞言,嗬嗬冷笑,“大魏永遠是陛下的天下,是黎民的天下,本將軍自認問心無愧,可是蒼禦史左一口一句無辜殺人,右一口一句為所欲為,本將軍還真是好奇,蒼禦史你到底對本將軍有什麽誤解?”
“皇上乃千古聖君,焉能不知本將軍之心?”
說完,陳紹之便對建安帝作揖跪下,不置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