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別來無恙
從天渠山下來的路上,程寄書心情很是舒暢。
就像剛去見了的不是什麽無名墓,而是一位於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盡管她心裏還有些抱歉,畢竟自己不經過墓中人同意,就私心把人家當成自己的家人。
嗯……雖然墓中人也沒得選就是……
但她也相信,身處亂世,還有人來給自己祭拜打掃,無論裏頭埋葬著什麽人。
倘若那人九泉有靈,也會相當欣慰的吧。
寒昭看到她這副神態,知道她心裏定是輕鬆多了,頓時也頗有些愉悅。
她們的馬車在官道上緩緩行駛,車內一人斜靠著車壁翻閱著兵書,一人擦拭著自己心愛的寶劍。雖無言語,氣氛也融洽。
到了朗月閣下,寒昭遠遠地就看到了王世淮的馬車,大搖大擺朝著這邊駛過來。
程寄書也內走去。
偏偏王世淮也看到她倆了,他私心以為她們會等他一下,沒想到她們竟然直接走了!
王世淮有些癟氣,但也無可奈何。
蒼天啊,那兩個女人的心是冰做的吧!
王世淮在心裏這樣反複嘀咕著,看來是自己交友不慎!
待她二人上了閣樓,秦嬤嬤便打發兩個小丫鬟,送來剛熬好的薑湯,說是祛祛寒氣。
程寄書倒是很自然地接過了,直接豪爽地灌下。
寒昭卻有些失神,自從她跟隨程寄書這些年以來,越來越感受到一種以前在師門的時候,極少感受過的東西——人情味。
想起之前有次在大雪夜裏出任務回去,任務雖已完成,那人是殺了,但寒昭也凍得夠嗆。
而師父看她那樣子,也沒說過什麽關懷的話語,隻是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哎,其實寒昭也是個苦命人,有著不美好的過往。
正因為這樣,所以她格外珍惜這種溫馨的時光。
正想著,當她端著湯碗準備喝的時候,王世淮上來了。
路過寒昭身邊時,還毫不客氣地搶走薑湯,一仰脖子喝完了!
“謝了啊”王世淮毫不客氣地說道,順便把再碗塞回她手裏。
這可把寒昭氣壞了,直衝著他的臉啐了一句:“不要臉。”
程寄書一直看著他倆,聽到寒昭的這句“不要臉”,噗嗤一聲沒忍住就笑了出來。
知道什麽叫做惡人先告狀嘛?
不知道的話,看看王世淮就知道了。
隻見他雙手叉腰,猶如潑婦罵街姿勢,指著寒昭叫嚷起來:“程寄書你看看!你身邊的人就這個德行,她凶我!”
寒昭一副不想理他的樣子,抱著劍站著,又重複罵了一遍:“不要臉。”
王世淮這就立馬換了個嘴臉,一副無比驚訝的神情:
“今日真真是神了,寒昭竟然對我說了兩句話!我可太感動了,就差熱淚盈眶了!實不相瞞,我還一直以為你們寒昭是個啞巴!”
說完他就笑得十分放蕩,還拍手連說不可思議雲雲。
惹得寒昭隨手抄起一個東西,就往他臉上砸。
還好隻是個軟墊子,要是來真的話,隻怕王世淮今天要毀容不成。
程寄書笑眯眯地望著他。“王世淮你好歹也是琅琊王氏出身,怎麽身上卻毫無世家公子風範,你可當真是把紈絝子弟這四個字演活了。”
王世淮聽到這話,也不反駁,隻是竟轉身往樓梯那邊走去。
一看到他這個反常的舉動,程寄書也不管他,誰知道他這是又要做什麽戲。
他們兩個,倒也不至於因為這種小事而惹對方生氣,程寄書對這點篤信不疑。
果然,還未到樓梯處,王世淮便轉過身來。
比之剛才的紈絝子弟樣,現在的他一臉恭謹,還朝著程寄書的方向作揖。
“世淮素聞朗月公子美名,一直不得拜訪。今日恰巧有這個機緣,得遇公子。就是不知這突然來訪,是否過於冒昧了些?”
未等程寄書開口,便聽得寒昭斬釘截鐵地應了一聲:“冒昧。”
一聽這話,程寄書在榻上笑得花枝亂顫,王世淮也不裝什麽文雅了,也哈哈哈了起來。
而側邊的寒昭一看這兩人笑得跟傻子一樣,嫌棄地扯了扯嘴角。
正當程寄書要問王世淮來此所為何事時,便聽得樓梯那邊蹬蹬蹬一陣響,有人來了。
不必明說,三人都想到了同一個人——顧侯家的寶貝二小姐,顧寧瑤。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樓梯那裏傳來一聲接一聲地叫喚:“阿書,阿書,不對不對,哥哥,哥哥,朗哥哥……”
程寄書很無奈,卻也跟著大聲回著:“聽見啦,聽見啦!兩隻耳朵都聽見啦!”
剛說完這話,眼見一陣小旋“風”直撲榻上,像個小孩子一樣非要滾進榻上那人的懷裏。
王世淮白了白眼,心下一陣惡寒。
“我說你們兩個下次見麵能正常點嗎?整得跟小媳婦與相公多日不見似的,黏膩膩的,惡心!”
聽聞這話,顧寧瑤從某人懷裏探出頭來,對著王世淮吐了吐舌頭。程寄書依舊是笑著,輕輕撫摸她的頭。
“朗……”、“程寄……”
顧寧瑤幾乎和王世淮共同開口說。
王世淮咂咂嘴,一副大氣的眼神望著顧寧謠。
“好男不和小孩鬥,本公子讓你了!”
顧寧瑤一臉滿意的神態,並不見感激之情,她轉頭用可憐兮兮的眼神望著程寄書。
“朗哥哥,我才想起今日是你的生辰,那今日就叫你阿書好了。我雖然沒準備什麽禮物,但我給你帶了……”
欲言又止的樣子,說完還朝著王世淮那裏看了看。
王世淮有些驚訝,今日竟然是程寄書的生辰。
不過他也是個聰明人,看顧寧謠欲言又止的那副樣子,必是有什麽話不方便說與他聽。
他也理解,畢竟都是經曆過風雪的人。
有秘密算什麽?誰還沒個秘密了。
想到這,他真誠地抱拳一禮。
“我竟不知今日是你的生辰,也沒能提前準備什麽壽禮,那就隻能先欠著,改日再補了。”
程寄書一見他這樣較真起來,笑眯眯地看著他。
“突然這麽認真做什麽,不過是一個生辰而已。再說了咱倆誰跟誰,還會在意有無壽禮這點小事嗎?”
頓了頓,她又補充。
“不過,你今日找我是有什麽大事發生了嗎?需要緊急處理的話,現在我們可以一起研討下對策。”
還未等王世淮拒絕,旁邊的顧寧謠就沉不住氣了。
她神色慌張,急不可耐地脫口而出。
“不行不行,我,我不管你有什麽急事,阿書今天一定要去見那個人!”
說完以後,顧寧謠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真想敲敲自己的腦袋,看看裏麵是不是進了水。
王世淮見狀,心下便知自己不宜久留。
“我這件事雖然也重要,不過畢竟你生辰是大事。加上顧小姐似乎有更緊急的事等著你,那我們明日再長談也可。既然兩位有要事,我也不便多叨擾了,不必送我,我且先行回去了。”
程寄書點了點頭,隻聽得寒昭又補了一句:“也沒人打算送你”,頓時嘴角又抿不住笑意。
待王世淮走後,程寄書收起了笑容,依舊溫和拍拍懷裏的小姑娘:“那個人,是顧伯伯吧。”
顧寧瑤低下頭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她心裏還是怕程寄書拒絕,畢竟她有權拒絕,這是顧家欠她的。
“好事呀,顧伯伯竟然還能記得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已幾年沒見他老人家了,那他現在在哪呢?”
程寄書一臉風輕雲淡地笑著,其實她心裏早已波瀾四起,心跳不止。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隻是時間早晚問題。
算算日子,她回金陵已經有一年多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卻未曾去顧家拜訪過顧伯伯,也拒絕了當初顧侯登門拜訪的請求。
倒不是因為恨或者什麽,從始至終,她對顧伯伯是沒有恨的。
隻是她不明白為什麽當年那場風波以後,顧伯伯卻能安然無恙,甚至坐到了這個位置。
雖然她心裏也很篤定顧伯伯不是什麽叛徒告密者之類的,但也不想去揣測。
做個糊塗人,有時遠比清醒著更快樂些。
但這次畢竟是舊人再見,她更怕的其實是麵對過去的那些事,麵對那些難以自持的悲痛感。
好不容易遮掩的傷口,如今要在別人麵前掀開,看一下傷口是否早已腐爛。
顧寧謠牽著她下了閣頂,寒昭默默地跟在後麵。
從閣頂到三樓僻靜茶室,有一段距離。
三人皆無言語,各自懷揣著不同心思。
走至茶室,此地視野開闊,遠望青山綠水,景色十分雅致。
室內裝潢也是以雅為主,踏入此地,讓人有平心靜氣之感。
誰能想到這個布置,是出自京城紈絝膏梁王世淮的手筆。
不過這室內看著空無一人,但若你轉動牆上的美人圖,即可進入下一間更為隱秘的茶室。
這裏,就坐著位四十有幾的男人。
顧寧瑤帶著爹爹來時,就想到了這裏。
阿書曾和她說過,此處便是整座朗月閣最隱秘的地方。
她必須要找到一個這樣的地方,保證爹爹與阿書的會麵足夠秘密。
踱步至美人圖前,程寄書便讓二人在外候著,她要一個人去麵對這場逃不開、難以言敘的會麵。
推開門時,室內的男人也轉過頭來。兩人對視,再無其他,卻已潸然淚下。
“顧伯伯,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程寄書喑啞地開口打破這平靜。
這位喚作顧伯伯的男人,鬢角微霜,眼眶發紅。
“阿書,你這些年還好嗎?”
還好嗎?怎麽定義好呢?
背負著過去的人生,又怎麽會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