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是寒冬中除了大年夜外最受矚目的日子。錦官城地處西南地區，一年之中多是溫熱潮濕的氣候，冬日裏雖也有著漫天大雪，北風呼嘯的糟糕天氣。但在這片土地上，春天的腳步似乎來得尤其之快，寒冬臘月也是轉瞬即逝到常常惹人留戀。連著幾日的暖陽高照，除了城外滿是稻茬兒的田埂上還有著些許積雪的痕跡外，其餘地方更是連水跡都消散的幹幹淨淨。
錦官城內各處主要街道早已恢複了往日的喧鬧，新年新氣象，各家店主都在一麵互道著晚年好，一麵又忙著籌備上元燈節的一應貨品。城中商鋪大戶逸仙酒樓門前更是早早地搭起了台麵，推出了往年的傳統節目猜燈謎。想這逸仙樓當家的估計也是附庸文雅之人，出的謎麵不光辭藻華麗，用詞考究，且處處都透露著萬千巧思。別說是一般人，就連精通於此的文人墨客想要不花費些時間和腦力認真思忖，也難以猜得謎題。因此，剛剛入夜時分，街道兩旁華燈初上，逸仙樓前就聚集了一大堆抱著腦袋冥思苦想之人。就算不為了那豐厚的獎勵，隨意言敗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都是苦讀聖賢書的謙謙君子，沒人願意承認在智力上低人一等。所以各個都卯足了勁，彼此爭論得熱火朝天。
這火熱的氣氛自然吸引了過路的行人，反正都是出來閑逛，自然就是哪裏人多就往哪裏鑽，隻因為人多的地方必有熱鬧可看。如此便更是遂了逸仙樓當家掌櫃的心願，樓上樓下，客流如織，幾十名夥計更是手忙腳亂，忙得不可開交。
早在前幾日趙平便提前在逸仙樓中預訂了一個雅間，要不然照著眼前這食客爆滿的場麵，隻怕想要在這裏尋出一處安靜清雅的角落吃頓飯也非易事。
樓下依舊是一副人頭攢動的熱鬧場麵，沿街設攤的小販將種類繁多的花燈擺放得整整齊齊，大聲吆喝著招呼過往的路人。小止此時完全沒有了往日裏愛湊熱鬧的好興致，複雜的心情讓她很難將注意力集中在這良辰美景之上。她死死地盯著不遠處淩駕於府河之上的那處石拱橋，那裏是由皇城進入街市的唯一通道。她滿心渴望著少年的身影此時出現在那拱橋之上，但內心的糾結讓她覺得也許今夜的空等才是最好的結局。因為她下意識地覺得他帶來的答案並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她或許寧肯就這樣糊塗地活下去，也不願承受那樣不堪的結果。
陳煥此時正坐著桌前品茶，偶爾望向一直在床邊傻站著的人。今日的小止穿了一身胡服。上身是貼身的短衣，下身則是闊腿長褲，腳蹬一雙墨色革靴，一頭墨發高高挽起，隻用一隻簡單的發簪固定。從後麵看，儼然就是一副俊俏公子的打扮。然而此時這位假公子落寞的背影完全暴露出了她內心的苦悶。比起樓下，這裏的氣氛仿佛凝固在了另一個世界裏。
忽然，樓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其中還夾雜著不少人的喝彩聲。小止循聲望去，隻見那花燈擂台上出現了一名八九歲上下的女童。遠遠望去那女童身穿著粉藍色的小夾襖，一張小臉宛若三月盛開的桃花一般。小止心中忍不住一聲驚歎：好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隻見那女童站在擂台之上，麵上毫無卻色，對著花燈上所書寫的謎麵，不加思忖便將謎底一一破解出來。台上的文人均甘拜下風，無不驚為天人，一時間讚賞聲不斷。
“看來這青城山號稱才貌雙全的費花蕊，果然是名不虛傳。”陳煥不知何時也站在了窗前，望著樓下的女童，難得讚賞了幾句。
“小小年紀竟有如此的美貌和才學，想必長大了也定是才情過人的美人兒。”小止也不由得隨聲附和著。
“有人和你所見略同。”陳煥說著，伸出手指向樓下人群外圍處站立著的一名周身貴氣十足的少年。
小止隨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心中不免咯噔一聲，看來該來的還是來了。
那少年在台下站立了片刻，仰慕讚賞之情溢於言表，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女童，直至她上了一架四轅馬車，絕塵而去。少年側身跟身旁的隨從耳語了幾句，便大步朝著逸仙樓門前走來。
不知為何，小止看到此情此景竟莫名的有些心酸。有著此等才情與美貌的人，大概是個人看了都會心動吧。雖然看那女童年紀尚輕，但想必隻需等上個幾年的光景，定是傾城傾國之貌。得女如此，或許時日的等待也會變得異常甜蜜。
不一會兒就聽到房門被推開，趙平抬腿走了進來。他的身後便是那位去年突然現身引發坊間流言四起的皇三子孟青彧了。
陳煥忙起身迎了上去，對著那少年行了大禮，便側身拉著趙平一同閃出了房間。
他身後的小止從房門被打開的那一刻起，已是抑製不住地淚流滿麵。她曾多次設想了再次和空行見麵的場景，但沒想到還是讓情緒失了控。
待孟青彧看清窗前站立的那名少女所為何人時，登時整個人愣住了，滿臉的詫異。
“小止？”孟青彧試探性地問道。
眼前的少女已經開心地哭到哽咽，她使勁地點了點頭。
下一秒她已被快步走上前來的少年擁入懷中。分別大半年，小止覺得仿佛已是過了幾十年的光陰。他的身上還是有著那種讓她再為熟悉不過的味道，讓人感覺溫馨而從容。身旁的這位貴家公子打扮的少年，人稱蜀國三皇子的孟青彧不是別人，正是昔日那位與她朝夕相對的兒時玩伴，邊福寺中的小沙彌空行。
同是滿臉淚水的少年將懷抱緊了又緊，恨不得將懷中人揉進身體裏去，隻有這樣便再也不用經曆那惱人的離別之苦。自那夜小止墜崖後，他便差人將懸崖下仔仔細細搜查了無數遍，最終仍是一無所獲。當時他便猜到小止定是還存活於世間，但多次苦尋無果，讓他最終隻得放棄了找尋。誰承想，今日竟在錦官城鬧市中兩人得以相見。他此時心中更是高興得發了狂，緊緊抱著小止不忍撒手。
“對了。”小止從重逢的喜悅中清醒過來，微微將少年的懷抱推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可有師父師叔的消息？”
孟青彧一下子愣住了，剛才還是喜色滿溢的眼神中透露出難掩的悲哀，他默默地低下了頭，不忍心去看小止的眼睛。
看到他陡然變化的神色，小止心中一下便明了了。她竭力壓製著悲痛的心情，啞著嗓子問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何？”
孟青彧背過身去，不斷抖動的雙肩暴露了他此刻心中的劇痛，“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師父和師叔。他們都是為了掩護我才慘遭毒手。”
肩上覆上的一雙小手，讓空行更是忍不住低聲哽咽起來。他轉過身來，淚眼婆娑地望著麵前小止，緩緩道出了事情的始末，“我的母妃董氏本是秦淮河畔的一名歌姬，後被當地官員買來贈與父皇。母妃產下我，便隨父皇的正妻瓊華長公主入了蜀地。因我是庶出，便整日裏少不了被欺負，瓊華長公主也愈發看我們母子二人不順眼，於是便處處刁難。母妃憐我年幼，不忍心讓我跟著受氣，便向父皇請示送我去了山中寺廟修行。且差了當時的家將陳廣，也就是那日趕來搭救的陳鏢頭，客居在蒙頂山下，以便護我周全。父皇其實一直都有擁兵自立的心思，去年便開始屯兵征戰，先後攻克了東西兩川的領地。唐朝皇帝忌憚孟府的十幾萬大軍，又不知從何處得了我身處寺廟修行的消息，便想著以我為質，挾製父皇。那夜追殺我們的人，便是天下第一幫卷雲龍中的殺手。唐朝皇帝為了不留下為後人所不恥的證據，便想著假借江湖人之手，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日，他們先劫持了奶娘，師父和胖師叔隨後趕到查探情況，也慘遭毒手。你我二人下山時被同時在場的陳鏢頭發現，便尾隨我們回了寺廟。隻可惜了慧海師叔，他本可以逃過一劫。誰知殺手們為了銷毀罪證，便一把火燒了整個寺廟。慧海師叔連夜上山，奔入火海救人，便沒能再出來……”
空行的一席話，讓小止唏噓不已，深深感歎於命途的坎坷。她早就料到這件事情的背後一定隱藏著巨大的秘密，但沒想到竟是涉及到了唐朝和蜀國兩個國家之間的殺伐征戰，刀光劍影下掩蓋的竟是如此不堪的政治企圖。是啊，個人的生死對於兩個國家之間的對抗是何等的渺小，誰又會在意這一切呢？
見小止聽得此消息後，悲傷到不能言語，孟青彧又忍不住開始責備起了自己：“如果不是我的話，你也不至於又一次的流離失所。是我害了大家，害了師父師叔，也害了你。我……”
小止心知他內心的愧疚，但是這一切又與他有何幹係呢。暫且不說他的出身自己無法選擇，這件事的發生，他又何嚐不是受害者呢？
“你不要這樣說。”小止從懷中掏出錦帕，細心地為少年擦去麵頰上的淚水，“當年若不是因為你，我或許早就死在了逃荒的路上。邊福寺沒了，大家都很傷心。我不能任由你將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的身上，這對你不公平。”
孟青彧滿眼含淚地看著小止，分別這麽久，她確實變了。往日裏經常和她爭吵個不休的小丫頭，此時由她嘴裏說出的一席話尤其的暖心。
“我想師父師叔在天上，也不願看到你我二人因此而鬱鬱寡歡。最重要的是你大難不死，他們的犧牲便也有了價值。你平安渡劫，這才是他們真正希望看到的，不是嗎？”知道真相後，小止的心中雖然仍是難以抑製的悲痛，但是卻感到坦然了許多，她知道，生者能夠安然度日才是對逝者最大的告慰。
“我回到皇城後已差人重新修繕了邊福寺，師父和師叔安葬在了那裏。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陪你一同回去拜祭。”這或許是他唯一能夠做的事了，唯有這樣，才能稍稍緩解他內心的愧疚。
“嗯！”小止用力地點了點頭，含著淚對著空行笑了笑。
“小止。”空行將麵前人的雙手緊緊握住，說道：“我知你這些日子定受了不少委屈，今後讓我保護你吧，我會盡力讓自己變得更強，不會讓你再蒙受苦難。”
望著孟青彧滿含深情的目光，小止雖然原本早已打算想要盡早趕去洛陽。但此時二人好不容易才相聚，她不想輕易拂了空行的好意，便點頭應允了下來。
孟青彧見小止點了頭，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意，他盼這一天已經盼了好長時間。
“帶你來尋我的那個人，你是如何認識的？”
“那人於我有著救命之恩。他是商賈人家，名叫陳煥，其餘的我便不知了。他說很是仰慕你的為人，便托我引見。你若是無意結識，我現在可以立馬去回絕他。”小止實在是不想讓空行為難，雖早前已答應了陳煥，但仍是忍不住想要反悔，即使這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不，我倒很想認識認識此人，當麵拜謝他。你去替我把他叫來。”空行一聽說此人對小止有救命之恩，立馬忍不住想要當麵向他聊表謝意。
小止心中還是有些猶豫，起身走到門口仍不斷回頭。她知空行現在身份貴重，自己又對陳煥的為人知之甚少，深怕會牽扯出什麽有害於他的事情來。自古官商勾結，中間的各種爾虞我詐之事就不曾斷絕。
“快去啊。”孟青彧衝她笑著擺了擺手，催促她快些將人請來。
小止心一橫，打開房門走了出去。與其在這裏顧左顧右，還不如豁出去賭上一把。誰勝誰敗，日後自有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