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香風十裏珠簾卷
紀緒和張錦明天要返校了,今天便和周公子、杜十娘等人一起趕往語蓉家告別。
一《題壁》佚名
白塔橋邊賣地經,
長亭短驛甚分明;
如何隻說臨安路,
不數中原有幾程?
他們租了四頂轎子,一路向南,經過了白塔。
江邊的碼頭,街上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忽然聽到有賣“地經”[交通地圖]的。紀緒便叫停了轎夫,準備買一張留作紀念。
白塔,始建於五代吳越末期,是古代錢塘江為船隻導航的地標,也是運河注入錢塘江的標誌。早在南北朝開始,白塔附近就已成為外地由錢塘江進入杭州的港埠,商賈雲集,車水馬龍。
張錦他們也隨著紀緒下了轎子,他們順街倘徉,尋找著自己中意的東西。
突然,張錦的一聲驚呼吸引了大家,他們紛紛向張錦的方向圍攏過去,想一看究竟。
隻見,王巧兒站在草市的街邊,身上依然穿著從前花哨的衣服,隻是頭上多了三根茅草。張錦知道這是漢人賣身的標誌,也清楚,三根草表示貴賣[1]。
巧兒父親王精弦見是紀緒他們,羞愧地慌忙低下了頭。
王巧兒見來了買主,倒是異常地高興,但看她渾身有些“不自在”,倒像隻小猴子,在自己的身上撓來撓去。張錦心裏想:怎麽,她這是孫猴子附身了?
巧兒看到杜十娘朝她走過來,興奮地喊道:“姐姐,姐姐,您買我吧!”
杜十娘問道:“你們賣唱不是挺好的嘛,幹嘛又要賣身?”
“我娘不在了,我要賣身葬母。”巧兒便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杜十娘問:“前幾天,不是還健健康康的嘛,怎就說走就走了?”
王精弦歎息道:“可惜拙妻,突得急症,三天前便亡故了。事發突兀,小可便慌了手腳。天氣炎熱,必須馬上下葬。小可沒有他法,隻能賣兒葬妻……”
紀緒說:“埋葬亡妻也花不了幾個錢,我們為你湊足就是,你又何必賣掉自己的骨肉!”
王精弦歎道:“不瞞客官說,小可還借了部分高利貸,他們天天截住小可催要,小可實在是沒法,就隻有……”
紀緒聽說是高利貸,知道一定不是個小數目,就沒敢再過問下去。
杜十娘問:“你這巧兒,要賣多少銀兩?”
王精弦說:“紋銀三十兩。”
周大一聽罵道:“你窮瘋啦!買頭騾子才幾個錢?你開口就要三十兩銀子,她值麽?!”
王精弦也不敢說話,隻是把巧兒頭上的草兒,又拔掉了一根。
周大說:“還是貴!”
王精弦又拔掉了一根。
周大道:“買個六七歲的女娃子,頂多也就五兩銀子……怎麽樣,五兩賣否?”
王精弦說:“五兩可不行,我這巧兒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到了青樓,根本不用再花費培養……”
紀緒道:“嗬,你可真能,還想把自己女兒賣入青樓?”
王精弦卻說:“我兒是才女,賣入平常人家,豈不可惜!”
紀緒道:“你呀你,枉為人父。”
杜十娘過去想摸了摸巧兒的小臉,巧兒卻躲開了,說道:“不交錢,不讓摸。”
周大說:“買個牲口,還讓先看看牙口呢,你這還不讓摸……”
杜十娘說道:“周大爺,掏錢吧!”
周大一愣,說:“我不缺少丫鬟,我不要。”
杜十娘笑道:“我讓你給我買。”
周大問:“憑,憑什麽?”
杜十娘笑道:“憑我今晚陪你賞月,陪你喝花酒呀~”
周大一聽,高興地說:“好,好,好!說準了,你可不許再騙我。”
周大連忙掏出了十兩紋銀給了王精弦,杜十娘想過去領巧兒,巧兒卻有意避開了她。
十娘納悶道:“你躲我幹嘛?你不上轎子來麽?”
巧兒卻說:“我是小姐的奴仆,怎能和小姐同乘一轎?我跟著走便是。”
杜十娘笑巧兒的乖巧懂事,便就依了她,自己一個人上了轎子。
二《水仙子.詠江南》張養浩.元曲
一江煙水照晴嵐,
兩岸人家接畫簷,
芰荷叢一段秋光淡。
看沙鷗舞再三,
卷香風十裏珠簾。
畫船兒天邊至,
酒旗兒風外颭。
愛殺江南!
太陽升了起來,陽光普照錢塘江麵,騰起了薄薄的煙霧;河岸兩邊的人家,屋頂飛簷如畫,似乎銜接在一起。
江麵上荷葉、菱葉叢生,浮在水中的秋光安寧閑淡;看那沙鷗在江麵上一次次飛舞盤旋,香風透出珠簾在十裏岸邊彌漫;遠處的畫船正從天邊駛來,酒家的旗幟迎風招展……江南,真讓人喜愛!
一個時辰後,他們便到了語蓉的住處,紀緒想請語蓉全家出去吃頓飯。
語蓉卻道:“小雅和順心出去了,中午不一定回得來;再說了,既然到了自己家裏,哪有出去吃的道理。我到杭州後學了幾個江浙菜,讓你的朋友嚐嚐我的手藝如何?”
紀緒隻好依了她,便吩咐如意和程欣過去幫廚,又讓巧兒幫忙照顧小趙剛。
如意和程欣去了廚房,巧兒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杜十娘生氣道:“巧兒,你聾了嗎?沒聽見紀公子讓你去照料孩子嗎?”
巧兒喃喃地說不出話來:“我,我,我。”
“你什麽你?”
“我……”巧兒說著說著便掉起了眼淚。
紀緒走了過去,掏出了手帕,想幫她擦擦。
巧兒見有人靠近,便一個勁地躲閃。
紀緒笑道:“你躲什麽,我又不是要打你。好了,不要哭了,不願照顧小孩,我吩咐他人就是……”
巧兒哭訴道:“大官人,我騙了你們。”
“騙我們?咋騙我們了?”
“我娘沒有死。”
“沒死?那你的父母為何要賣了你?”
“我得了一種怪病,渾身奇癢,而且還會傳染人……你們都是好人,我不想傳染給您,讓您也和我一樣受罪……所以,我不想大家靠我太近……”巧兒說出了實情,也算鬆了口氣,便不必裝了,立刻使盡渾身的解數,盡情地抓撓瘙癢起來……
杜十娘一聽巧兒有傳染病,便傻了——想不到花了這麽多銀子,買回了個瘟神。便大罵起來:“你…你…你說你…一個小小的戲子……怎能如此騙人?我對你如此地真心,你卻欺騙與我……世人說的可真對呀!真可謂,‘戲子無義,婊……’”一想不對,自己不就是青樓女子麽?便坐在椅子上生起了悶氣。
紀緒問:“你父母沒找郎中給你看看,到底得了什麽病?”
巧兒還是落淚:“哪有錢請郎中。”
聽到這裏,紀緒趕緊進了廚房找語蓉打聽附近是否有好一點兒的郎中。
語蓉說:“附近倒是有一郎中,隻是不知能否治她這怪病。”
紀緒道:“無論如何,得請來給巧兒看看,那小孩挺可憐的,渾身癢得難受……”
語蓉解了圍裙,準備去請郎中。
紀緒說:“你告訴我郎中的住址,我打發人去便可。”
語蓉詳細告訴了郎中的住處,周大公子安排自己的小廝去請這郎中。
不到半個時辰,郎中便隨小廝來了。
他看了巧兒的病情,搖了搖頭說:“難治啊!”
紀緒問:“她得的是什麽病?”
郎中道:“這病叫‘疥瘡’,是夏季常得的一種病。是由疥蟲引起的,得了此病,奇癢無比,又很難根治。”郎中歎了口氣,“小小年紀,得這種疾病,真是活受罪……”
“難治也得治呀,請先生開個藥方。”
“藥方不必開了,這是一種窮人病,隻要去買藥即可。”
“怎麽,病還分貧富?我還從未聽說。”
郎中笑道:“病當然分貧富,達官貴人隻得富貴病,從來不會得這種病的;疥瘡,隻有窮人才得。”
“這是為何?”
“窮人髒唄,不勤洗澡和勤洗被褥,便易得此病。”
“既然是由不洗澡引起的,洗一洗不就好了嗎?”
“不會好的!這小姑娘的疥蟲已經深入皮肉,怎能洗之?”
“先生不開藥方,我去藥鋪如何抓藥?”
“她這種病,不是湯藥,而是藥膏。在距此十五裏,有個西隱庵[今冠山寺],在西隱庵的山坡下有個庵西村,村裏有一個姓馮的老中醫,調製了一種藥膏,塗抹患處,便可治愈此病。”
“是嘛,那巧兒可就有救了。”
“隻是這藥膏很貴,一個療程十兩紋銀,想治好此病,最起碼得三個療程。”
“既然此藥如此昂貴,先生為何不研究此方子?”
郎中笑了笑,說道:“窮人治療不起,富人不得此病。我研究它又有何用?”說罷,便收拾藥箱,起身走了。
三《絕命詞》文天祥.語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唯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見郎中走後,紀緒回身安慰巧兒:“有人能治,就好辦了。”
杜十娘說道:“好什麽辦了,你沒聽郎中說,至少要三十兩銀子嘛,我如何負擔得起?”她轉身對王巧兒說,“巧兒,我們這麽辦吧!我給你爹的十兩銀子,我也不要了,既然你的娘親沒死,你還是回去找你的父母去吧!”
巧兒抬起頭來,含淚望著大家,希望有人能收留她。見大家都不說話,便失望地轉身,慢慢地向門口走去。
紀緒對杜十娘說:“杜姑娘,你怎能這樣,你如何忍心讓巧兒回家受罪?”
杜十娘道:“關鍵是,我不缺少丫鬟,我又不是老鴇,還需要籌備雛妓……”
紀緒生氣地看了十娘一眼,說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我們讀書之人,要學什麽?無非就是仁義嘛!今天巧兒碰到如此難事,我們豈能棄之不管?”
紀緒邊說邊氣衝衝地追巧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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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為什麽古代賣孩子的人,要在孩子頭上插根草?
我們在電視劇裏可以看到一個劇情,那就是走投無路的姑娘,或為了生計或為了葬父,跪在街頭賣身為奴。可是,除了掛一塊牌子外,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在頭上插一根草。
比如在《初刻拍案驚奇》中寫道:(蘭孫)真正無計可施,事到頭來不自由,隻得手中拿個草標,將一張紙,寫著:‘賣身葬父’四字,到靈柩前拜了四拜。
賣身插草是從買賣貨物中演變過來的,不光賣身賣兒賣女,賣別的物品也是如此。最著名的例子當屬楊誌賣刀,那是在楊誌因為丟了生辰綱,傾家蕩產賠給了高太尉,卻沒有能夠官複原職。在窮困潦倒之際,他想到了將祖傳寶刀拿出來賣,《水滸傳》中寫道:楊誌尋思,“卻是怎地好?隻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著灑家;如今事急無措,隻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好做盤纏,投往他處安身。”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
另外,還有範進賣雞、秦瓊賣馬也有類似的情節。為什麽買賣東西就要插上草標呢?
相傳,這個習俗形成於晉代。當時的農村已經出現了集市,趕集的地點大多選擇在驛站附近。原因很簡單,這裏四通八達,道路寬敞,很有利於貨物的中轉。
當時的驛站,使用的交通工具自然是馬或者馬車。因此,當四麵八方的賣家和買家湧進驛站附近時,順手就拿一根草放在貨物旁邊,表示該貨物出售。由於當時的普通百姓文化程度低,文盲率很高,能寫字的人沒有幾個,寫出來別人也不認得。更何況當時十裏不同音,方言極其難懂,所以這種草標獲得了極大的認同感。
人們隻是在賤賣東西時才插草,從來也沒有聽說過誰家賣豪車賣豪宅是用草來標記的。插草就是貨主向買家表示:我的貨物很賤,賤得如同草一樣,快來將它撿回家吧!
久而久之,比他們更窮的百姓,遇到棘手的事情,也隻好將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插上草標——要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被自我出賣,要麽是已經達不到溫飽的人賣兒賣女。他們插上草標,就表示自己或者孩子的命已經不值錢了,隻要用很低廉的價格便可以領走。
這種情節,到後來竟然引申為“插標賣首”的故事,最先是在小說《三國演義》之中,這是在原著第二十五回《屯土山關公約三事,救白馬曹操解重圍》中,關羽暫時投降曹操,並隨他來到河北,當看到威風凜凜的顏良時,關羽豪情萬丈地對曹操說:“吾觀顏良,如插標賣首耳!”
這裏的意思,就是指關羽自信顏良並不是自己的對手,和他對陣,就如同將草標放在自己的頭上,沒有什麽懸念,就是在販賣自己的性命而已。
關羽處於東漢末年,當時賣人沒有用草標,甚至連賣東西都沒有如此。《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是以他本人所在的元末明初的年代,按照他當時的風俗習慣,虛構了這一段情節,所以在正史之中並無記載。
所以,在古代出賣自己,並沒有寫一大堆廣告詞,僅僅是一根稻草,就輕率地決定了窮苦百姓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