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百個人當中,有七十三人同紀逐鳶拿到一樣的木片,那個盧有民的身後一整列人從登記的桌案前,排到大門口,尚且不夠,還要神龍擺尾,盤出兩個圈。


  沈書四下張望,鬱悶地發現,連穆華林背後都有兩個人,其中一個長了張色目人旗幟鮮明的臉,眉毛粗黑,膚色蒼白,眼珠像寶石一樣漂亮。


  接著,那名文士走到人群前,身邊跟隨的那人,聽他說話時連連點頭,亦步亦趨落後於他半步,顯然是他的手下。


  本來竊竊私語著的人群,隨那文士走來,各人都閉上了嘴巴,一百雙眼睛同時把他盯著。


  沈書總是控製不住要去看紀逐鳶,然而此刻,他扭頭過去看見紀逐鳶像是一頭鬥犬。


  “……”沈書悄悄拉了一下紀逐鳶的手。


  紀逐鳶看了他一眼,眼裏的煩躁被馴服下去些許。


  沈書便鬆開了手,目視前方。


  文士在沈書跟前停留了一步。這短短的一步讓所有人都看到了隊首的沈書,大部分人才剛察覺這一列隻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經過登記,所有人都知道手裏所領的號牌上的天幹,是按照此前所謀生計的行當。


  譬如說“儒”是甲,“鹽”是乙,其後又有諸如農、醫、弓手、店、卦等五花八門的人,然則鹽灶戶最多。


  舒原招手叫來一個手下,吩咐眾人跟著他走。


  “我不走!”


  正要發問的紀逐鳶聽見有人出聲,按捺住衝動,眉宇間滿是煩躁與戾氣。沈書的手又悄悄過來了,紀逐鳶看了他一眼,無奈之下,隻得握住沈書的手。


  沈書動作幅度很小地搖了一下頭。


  紀逐鳶看了他一會,眼神會意,抬頭看見人群裏騷動處有個年輕人出列。


  “我不離開我爹,你們要帶我們去哪裏?”那年輕人滿臉通紅,不知是太陽曬的還是憤怒。


  “不服就滾!”一個穿周軍號衣的人嚷道。


  文士走過去。


  才剛不可一世的士兵一見到文士的臉,立刻恭敬起來,躬身退下。


  文士上前,握花名冊的手背在身後,他注視不肯走的那人,神色雖是淡淡,但因為手中有刀的士兵都對他畢恭畢敬,投誠眾人也隱隱明白他的身份不低。


  哪怕就是一個小頭目,身份也當然比他們這些投誠的人要高。無論投誠之前大家什麽身份,到了周軍的陣營裏,都要聽候吩咐重新分配。


  沈書饒有興味地伸長脖子瞧。


  “鄙人舒原。”那文士垂袖淡道,音色沉靜,儼然不似是才及冠的年紀,可他麵相看著年紀不大。


  “是百戶長,原掌管這條巷道中所住的三十八戶人,加上今日剛投誠過來的眾位,方才按照眾位過去謀生之計分成八列。你可有什麽疑問?”


  少年人麵紅耳赤,飛快向他爹的方向看了一眼,中氣不足地問:“那我們是要去哪裏?我們結伴的難道不能在一塊嗎?”


  人群裏也有了質疑的聲音:“大人,我可聽聞周軍不會濫殺戰俘。”


  “就是!”


  “大人,我們都是被強行征入伍的,我都多大年紀了,若不是被逼無奈,絕不會跟你們作對,張大人是好人,咱都曉得。”


  大家夥兒七嘴八舌,有的說家裏地被圈,連一個人的口糧都擠不出來,有的說全家都死了,走在路上被官差強行拉走的,還有人半夜裏被軍官趕出家門,在街邊窩了一覺起來,就被抓做了壯丁。


  “是誠王。”


  舒原一語出,人群霎時靜了下來。接著舒原又道:“你們每一列都有人帶隊,帶你們去做活,順便熟悉一下高郵城。要做什麽,自有人告知,今日也做不了什麽工,去轉轉,誰帶出去的,自然帶你們回來。”


  那就是晚上還回來,跟自己人住在一起。沈書鬆了口氣,恰好紀逐鳶使勁捏了一下他的手,便即鬆開。


  “若還有懷疑,有要離開高郵的,我親自送你們出城,絕不為難。”舒原的目光逡巡一圈。


  人群裏縱還有不服的,也打算過了這一天再說,任憑誰用腳指頭一想也知道,進城登過了名姓,這舒原隻管一百號人,自然有印象,在這裏又登一次名姓,那幾個刺頭都隱隱覺著,舒原必然是把他們記在心上,當成眼中釘重點監管,隻得低頭訕訕,跟著隊伍走了。


  穆華林那隊連著領頭,共計四人,倒數第二列離開。


  整個院子裏頓時隻剩下兩個手持長矛的士兵虎視眈眈地盯著沈書。


  舒原一隻手背在身後,走到沈書跟前,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沒有看名冊,便問:“沈書?”


  “是。”


  “十四。”舒原斟酌道,“小了些。”


  “大人,我的家鄉認虛歲,便是十六。”沈書盡量把身子站直,好顯得高一點。


  舒原笑時顯得和煦,已完全看不出之前應對眾人議論時的威勢。


  “鄉試定是沒有參加了,你這個儒,有些水分啊?”


  “我爹考取過進士,自開了一間書塾,自小便受他教導,請大人隨意考校。”沈書不怕考,但他也好奇,這年頭恰是百無一用是書生,而眼前這位文士,卻是因為考過了鄉試做的百戶。這說明誠王用人,恐怕並非一味隻用勇武。恰好沈書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若能做一個謀士,對沈書自然是最好的去處。


  舒原伸手揉了一把沈書的頭。


  這舉動過於親密了,沈書向後退了一步,麵上浮現出淡淡羞赧,撓頭,一隻腳尖在地上畫圈。


  “瞧你跟瞧我弟弟一般。”舒原解釋道,“失禮。”


  沈書搖手表示無事,再次請舒原考校他的功課。


  “今日不考,帶你四處轉轉。”


  聽舒原這麽說,沈書便落後半步跟著他,聽舒原吩咐那兩名士兵不用跟了。沈書麵無表情地想:我是一臉就寫著毫無縛雞之力連個文官也幹不翻嗎?


  好的,我是。


  步出大門,沈書在舒原身後不住探頭探腦,左右的兵士以及看上去似乎是書吏的人也都停下腳步來同舒原招呼,來去諸人,彬彬有禮。便是穿號服的士兵,也表現出對舒原的尊敬。


  巷子裏前後接連不斷的門戶院落沈書在心裏默數了共有十六間,黑瓦白牆,像是普通民戶。每一間院落大門敞開,有的門外有人把守,有的士兵在門裏和人說話,但隨處可見穿士兵服的青壯年。


  兵器則是拿什麽的都有,一些是蒙古騎兵所用的環刀,也有人拿家裏所用的砍柴刀,甚至有像李伯那樣隨身帶一把斧頭,隻帶著一把圓盾的也不在少數。


  “兵器裝備差點,但也算得上有序。”這時,舒原低聲說話。


  舒原帶著沈書拐過巷口,來到另一條街上,這條街則熱鬧得多,攤販扯著嗓門叫賣,甚至還有人在賣小孩玩的撥浪鼓,清脆散亂的鼓聲散落在通街嘈雜的人語之中。


  青布衫裙,用銀簪子把烏亮長發盤在腦後的婦人滿臉含笑地側過頭去以唇挨了一下垂髫小兒柔嫩的麵頰。


  有人坐在門檻上編竹篾,手裏淡黃色篾條跳動如飛,大著嗓門叫:“舒原兒,晚上來家吃飯,你嬸做了炸魚兒。”


  “哎。”舒原拉長音調答應。


  沈書羨慕地看著他。


  又西行,經過一座拱橋,橋下河上泊著兩隻船,正有兩位衣飾華美的女子上船。


  烏篷顫巍巍地蕩開層層碧波,向著下流移去。


  “怎麽做到的……”沈書嗓音輕顫,緊張地抿了抿嘴唇,回頭看舒原。


  “以民為本,便能做到。”舒原帶沈書在橋下不足百步處的一間茶攤上,要了兩碗茶,花用不過六文錢。


  嚐了一口茶,沈書更驚奇了。他本以為是那種泡過的爛茶渣子曬幹,給賣力氣做苦工的下等人喝的茶葉,不過都是如此炮製。


  而他手裏這一碗,竟還喝得出些許苦澀,回口甘甜。


  舒原極容易出汗,他舉袖擦了擦額頭,朝沈書問:“看了一轉,有什麽想法?”


  沈書想了想,舉目北望,這處是街口,底下是人來人往的集市,赤腳挑擔的苦力、頂著日頭坐在房頂上修補屋舍的泥瓦匠,各色的食肆茶攤,賣魚的賣包子饅頭麵餅子的,甚至有人捏了泥人在路旁支起攤子賣,引得一群孩子在攤子前翹首以盼,驚奇地看泥人成型。


  “若不是才從城外來,真想不到城中是如此景象。”沈書語帶唏噓,“若是處處都有這等承平,那就好了。”


  “百工各司其職,人民勞有所獲,小兒滿街跑,婦人不怕郎君一出門便丟了,富戶知道拿多少銀子出來就不必家破人亡,周軍從不驚擾齊民之家。誠王之治,不問出身,鐵匠也做得判官,他從來不吝禮賢下士,重金以聘,可謂求賢若渴。然則讀書人不是成了元廷走狗,便是窮得一口飽飯也吃不上。若非我祖居於此,恐怕沒命活到誠王攻進高郵城。”舒原短暫停頓片刻,朝沈書說,“你還有個哥?我看他把你寶貝得像眼珠子似的,片刻都不想分開,全仗著有他才能到高郵來吧?”


  沈書點頭,直言道:“是我鄰家的大哥,從前在我爹的書塾受教過數年,我爹病故以後,我家中已無親人,恰逢老家征兵。反正熬鹽也掙不了幾個錢,這不添了我多一張嘴吃飯,隻有投軍。”


  “你家裏已經沒人了,他家裏呢?”


  讓舒原帶著看了這麽一路,又聽他說了這一席話,沈書已經明白,在這裏讀書人少,而誠王求賢若渴,文人受到的待遇不低。舒原僅考過鄉試,便被委以百戶長,而且他看著年紀不大。


  應當是看自己也算是讀書人,同樣是讀書人,又同樣年紀不大的舒原願意多照拂他一些。


  沈書很是承情,便不瞞著:“他還有兩個叔叔在外頭,爹娘也都不在了,我哥有力氣,朝廷派他們衝鋒當人盾,我哥頂著木板上,一路護著我,這才能到高郵。”沈書顯得猶豫。


  “你說。”舒原道。


  “我年紀小,力氣也不大,但算賬、識字寫字我都會,不會的我可以學,孟子、荀子我都是讀過的。”


  舒原右手食指在張嘴的木頭桌子上瞧了一瞧,目中帶思索神色,他今日本不想問沈書旁的,還想再看兩日再說,然而這少年人生得實在漂亮,唇紅齒白,眉清目秀,讓人一望便覺心裏舒服。且舒原打交道的文人不多,自己手下偶爾碰上這一個談得來的,確有些心潮澎湃。


  “這個呢?”舒原蘸了點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孫”字。


  沈書笑了起來:“兵以詐立。也讀過些許。可沒有用過,我年紀太小了。”


  舒原一口喝幹了碗裏的茶,嘴角上翹,朝沈書道:“明晚便考你。”


  沈書舉起碗,學大人樣子朝舒原推出,一口喝幹,唇上沾了茶葉渾然不知,答應下來。


  “你若是行,我便為你做引薦,若是不行。”舒原一隻手握住沈書的肩頭,亦真亦假地說,“小命兒可就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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