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沈書他們所乘的烏篷船自璧瓦湖入水,經過廣闊湖麵後,逐漸駛入相對狹窄的水道,熬過瘦花瓶頸般的一截上百裏水道,水麵豁然開闊起來。
上百年來,懸河漫過廣闊田野,積年累月,形成更為廣闊的水域,夾岸泥沙匯聚,船行兩日,進入河床裸露的地段,無法再行。數人隻得把鞋脫下來拿在手上,蹚著潮濕的泥灘上岸。
紀逐鳶低下身,示意沈書到背上來。
高榮珪的兩個手下,一個矮但壯實,喚作韋斌,另一人相貌平平,在船上吹了兩日的短笛,名叫王巍清。俱是三十多歲,投到高郵前都成過家,後來戰亂流離,韋斌一家死於楊通貫所率的苗軍之手,因家中隻餘下他一個光棍,便與妻兒俱下落不明的同鄉王巍清結伴而行。
時張士誠所率的大軍與楊通貫多有摩擦,韋斌便提議來投,投到高郵城後,結識的高榮珪,三人並肩作戰數月,算得上是出生入死一條心。高榮珪找上門時,他兩人毫無推脫,將全副家當收做一個簡便的行囊,兩人憑借一股義氣,誓死追隨高榮珪。
沈書正要往紀逐鳶的背上趴,就聽見啪的一聲,見韋斌的矮墩身材,腳底一滑,半個身子都滾得全是泥,要站起身來,手裏又舉著鞋,不用手撐,更無法從濕滑的泥地裏站起身。
“我來。”沈書光著腳丫一搖一晃地走過去,試圖把韋斌從泥地裏拽起來。突然他腰一癢,腿霎時發軟,韋斌抓著他的手正用力,登時兩個人都摔進了泥地裏。沈書連忙把眼睛和嘴巴閉上,還是感到有泥點飛濺在額頭和下巴上。
“哈哈哈哈哈。”紀逐鳶的聲音在旁邊笑。
沈書:“……哥!”他在地上抓了一把泥,擲向紀逐鳶。
穆華林笑著過來把兩人挨個從泥地裏拔|出來,扶著沈書站穩。
沈書眉頭皺了起來,低頭看了一眼從腰部往下全是泥的粗布袍,滑膩濕涼的泥從褲腿和手腕往皮膚上鑽。
紀逐鳶小心翼翼地過來,道:“不生氣,不生氣啊。”
沈書怒瞪他一眼,紀逐鳶過來拉沈書的手,還好沈書沒推開。就在紀逐鳶心裏一放鬆時,沈書緊緊抓住紀逐鳶過來牽他的手,另外一隻手啪嗒一聲輕響,五指分開在紀逐鳶的臉上避開他的傷口,給他糊了個大花臉。
紀逐鳶不敢躲,隻有站著,讓沈書抹。
“高興了?”看沈書放下手,紀逐鳶無奈地問。
“你先整我!”沈書叫道。
高榮珪的喊聲傳來:“你們倆幼不幼稚,快點上岸,找個地方洗澡,都臭了。”
沈書與紀逐鳶對視一眼,兩人立刻低下身,各自抓了一把泥,悄然往高榮珪身後走。
高榮珪像個大螃蟹似的一步一挪。
沈書喊:“高大人!”
就在高榮珪轉臉刹那,兩兄弟一起把泥團按在了他的臉上,紀逐鳶一隻手往高榮珪的脖子和胸膛上按。
“嘿!你倆!”王巍清叫了一聲,當機立斷也抓了一把泥衝上去。
高榮珪難以置信地瞪著直接朝自己衝過來的王巍清,怒道:“你敢!”他臉像個花貓,話裏威懾的意味也打了折扣。
“大人,得罪了!”王巍清往上一縱。
沈書和紀逐鳶一左一右把高榮珪的胳膊抓著,朝沒反應過來的韋斌喊:“弄他!”
眾人上午便上岸,沿途找了接近一日,才在傍晚時分找到一間客店住下。沈書驚奇地發現穆華林還有錢,而且他總覺得穆華林身上有很多錢。
紀逐鳶身上傷痕累累,輪到他洗澡時,沈書便赤著上身,把毛巾搭在肩上,端著一個裝滿沸水的木盆,去角房往浴桶裏注入煙氣騰騰的熱水。
“你給我當搓澡工?”紀逐鳶早已寬衣,檢視完身上的傷口,他能看見的部分,傷口愈合良好,那郎中的藥雖難聞,卻有奇效。
沈書驚奇地看了看紀逐鳶背部的鞭痕,都已消腫,遺憾沒有多討一些藥膏來。
熱氣熏得紀逐鳶整個胸腹脖頸一片通紅,他膚色深,又處處是傷,顯得更為猙獰難看。
沈書先讓他站在桶裏,幫他洗下半身,完事再讓紀逐鳶坐下,桶裏有一個小木凳,等紀逐鳶坐下後,沈書才往桶裏加水,但不讓水淹沒紀逐鳶後腰最低的一道破口。
“很熱?”沈書把帕子擰幹,擦紀逐鳶的脖頸,發現他整個耳朵和耳後的頸子俱是通紅,便用手背試了試紀逐鳶的皮膚,是挺燙。他彎下腰去拿手試了試桶裏的水,水卻還好不大燙手。
“嗯。”紀逐鳶心不在焉地答,他把漂浮在水裏的一塊毛巾拉過來遮住身前,低垂著頭,閉上被熱氣熏得發紅的眼睛。
沈書啪一聲拍了拍紀逐鳶的肩膀。
紀逐鳶抬了一下頭。
“別睡著了,洗完上床去睡舒服些。”沈書道。
紀逐鳶扭頭看了沈書一眼。
沈書詢問地注視他的雙眼,發現他眼睛也很紅,便問:“你哪裏不舒服嗎?發燒了?臉紅,脖子紅,身上也紅。水也不燙啊,哥你沒熟吧……”
紀逐鳶抬手就潑了沈書一臉水。
沈書:“……再鬧你自己洗。”
紀逐鳶安安分分垂下手坐著,沈書把紀逐鳶的頭發放下來,理順那些打結的疙瘩,他問店裏小二討了點皂角液,於掌心搓開,十根手指插進紀逐鳶的頭發裏。
紀逐鳶呼吸一窒,本來閉著養神的雙眼不禁睜開來,沈書在他身後嘀咕:“哥你別睜開眼啊,我待會要衝水了。”
一盞油燈懸在壁上,照出房屋高遠的四角上糾結的蛛網,巨大的淺褐色旯犽警惕地隱蔽在角落裏。
空氣潮濕,夾雜著皂角清新的氣味,紀逐鳶重新閉上雙眼。他可以感覺到沈書的手指在他的發間穿梭,不輕不重地按壓他的頭皮,笨拙地用中指頂住他的太陽穴輕揉打圈。
“你哪兒學的,這一套套的。”平日裏紀逐鳶給沈書洗澡的時候多,他從不讓沈書伺候他,口頭禪就是:你不是幹這事的人。
“我爹病著都是我給他洗澡洗頭的。”沈書輕聲提示紀逐鳶把眼睛閉上。
溫熱的水流從頭頂衝刷而下,沈書的手指捋動紀逐鳶的頭發,又衝了幾瓢水,水流從紀逐鳶的正麵沿著臉流過胸膛。
“可以起來了。”沈書說。
“幹布給我。”紀逐鳶讓沈書把幹布拿來,就叫他出去。
沈書莫名地問他不用幫忙嗎?
紀逐鳶背對他連連朝門的方向揮手。
沈書隻有先出去,在角房裏悶了半天,沈書的臉都紅了,一打開門,撲麵就是一陣涼爽,沈書打了個噴嚏,到廊廡底下等紀逐鳶出來,他好進去收拾浴桶,也得洗個澡。
沈書朝肩膀和領口聞了聞,臉擰成一團。
薄薄的窗戶紙內,紀逐鳶光腳踩在地上,布袍披在身上,他低頭為難地看了一眼,咬咬牙,抬手用力扇了一下。
萬籟俱寂。
紀逐鳶頓時心跳加速,血液逆流,險些滾倒在地,終於忍過去。紀逐鳶麵無表情地紮好腰帶,打開門,看見沈書卷起的袖子打濕了一大片,兩條手臂在昏暗的微光裏白得像會反光,耳廓下方有些紅,沈書仰著頭。
紀逐鳶強迫自己把目光從沈書充滿少年氣的側臉挪開,循著沈書的目光,看到屋簷下借著一個燕子窩,隻是明顯現在沒有燕子住在這裏。
“好了?”沈書發現紀逐鳶出來了,便要進去收拾浴桶。
“你去拿衣服,我來收拾。”
“有始有終,還是讓我來。”沈書話音未落,紀逐鳶返回角房,還把門關上了。
沈書無奈地隻有回去找換洗衣物。
客店隻餘下了三間屋,穆華林是出錢的,他提出來要自己一個人住。兩兄弟住一起,高榮珪和他的兩個手下擠在一起。
沈書帶著一身濕氣鑽進被窩,紀逐鳶已把被窩睡得溫熱,讓出半張榻,伸出一條手臂讓沈書可以睡得寬敞自在一些。
打從出門後,沈書幾乎都是跟紀逐鳶一張榻睡的,他尤其喜歡紀逐鳶的肩膀和胸膛,厚實溫暖,雖比不得穆華林那樣身材魁梧的壯漢,比沈書自己的小身板,紀逐鳶算得是個已經長成的大人,唯獨有點太瘦了。
“你快睡。”
在沈書翻來翻去接近半個時辰後,紀逐鳶把他手抓在身前,側身從身後虛虛抱著他,手臂略微使勁,一條腿盤在沈書的膝上,不讓他亂動了。
沈書不動了。
然而紊亂的呼吸表示他壓根沒睡著。一股難言的焦慮感讓沈書根本無法入睡,他和紀逐鳶現在身上一個銅板也沒了,住店是穆華林給的錢,但他倆總得謀個什麽差事做,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故事,沈書沒少聽他爹講。
賣書畫,也得有筆墨紙硯,筆墨紙硯要花錢。賣力氣不用成本,可他哥現在渾身是傷,沈書也舍不得讓他去賣那幾個銅板。
更讓沈書心裏不安的是。
他始終覺得,在高郵城內殺人放火逼得他們不得不離開的人,深不可測,極有可能是穆華林的對頭。
而穆華林如果是怯薛歹,且身負皇命,那他的對頭自不會是泛泛之輩。可惜沈書還沒長大到他爹能對他分說更多朝堂軼事的年紀,就撒手了人寰。
“睡了嗎?”
沈書聽見紀逐鳶的聲音,不由在心裏嘀咕:就算睡了你這麽一說我肯定又醒了。
“睡不著。”沈書長長吐出一口氣,感到十分憂愁,這是一種名為“窮困潦倒”“一籌莫展”的憂愁。
“我也睡不著。”紀逐鳶說。
沈書扭頭看了他一眼,翻了個身過來跟紀逐鳶麵對著麵。
紀逐鳶不自在地往後退了半截,把手臂收回來。
“你為啥睡不著?”沈書問紀逐鳶。
“那你為啥睡不著?”
沈書照實說了:“我在想咱們得怎麽才能賺點錢,想不出來。”
紀逐鳶道:“我們吃的喝的用的,今夜住店,都是穆華林的錢。”
這也是沈書覺得奇怪的地方,穆華林在進高郵城的時候就已把身上可能會引起懷疑的貴重之物都藏起來,怎麽現在他還有錢,而且看他花錢的架勢,沈書覺得他錢還不少。
“李恕送你的刀還在嗎?”
“沒了。”要是沈書生活條件好點,穿好點,還能把刀藏在靴子裏,穿草鞋那是沒法藏,而且那夜被抓事出突然,根本來不及收拾細軟。
“我覺得。”紀逐鳶一隻手枕在臉頰下麵,他說話時,嗓音放得極低。
他哥極少以這樣溫柔的語氣說話,這令沈書覺得很是新奇,便認真地聽紀逐鳶分析:“穆華林在高郵城裏有同黨。”
“我也覺得。”沈書立刻說,“但能不用同黨這個詞嗎?”
紀逐鳶:“好吧,他在高郵城裏有朋友,錢很可能是問他的朋友借來的,或者,也許對方對他有所求,想讓他以後報恩。”
沈書想的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也許這次送他的錢財就是報答,他在高郵城外固然聯係不上朋友,進高郵城後聯係上了。或者……像穆華林這樣的遊俠,朋友一定遍布五湖四海,他的朋友應該也像他一樣,豪氣幹雲,不問前程。”
“你怎麽知道他出來辦事不是為了獲取高官厚祿?”紀逐鳶嘲諷道,“要不是為了做官貪墨大錢,他會肯離開大都的安樂窩?或者他得罪了什麽人,非得離開大都才能避禍。”
沈書:“……哥你能把人往好處想嗎?”
“防人之心不可無。”紀逐鳶一臉頭疼,“二傻子。”
“我睡了。”沈書翻過身去。
紀逐鳶又後悔了,卻拉不下臉,閉上眼睛也想強行睡覺,然而腦子裏卻不禁一遍又一遍浮現他整個人暴露在沈書的注視下,他的頭皮上仿佛殘存著沈書的手按來按去的觸感。
“哥。”沈書突然翻過身來。
紀逐鳶嚇得一下就蔫了,心髒狂跳,強撐住自己瞪著一雙眼睛看沈書。
“還是不對,殺老孫、老劉的,是穆華林的對頭,但錢賀的案子,想牽扯進來的是高榮珪。”
紀逐鳶咽了咽口水:“也許從頭到尾就沒有穆華林的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高榮珪升遷得過於引人注目,但為了這個,把錢賀一家殺了,怎麽也說不過去吧?再說隻要高榮珪是殺了錢賀,一條命,就足夠讓高榮珪血債血償,那個錢賀比高榮珪的官職還高,為什麽要殺了錢賀一家呢?”沈書抬眼注視著紀逐鳶的眼睛,咬唇靠在自己手腕上,半晌,他緩慢地朝紀逐鳶道,“有沒有這種可能,錢賀是被人失手殺死,他的家裏人知道這個凶手在錢賀死前同他見過麵,甚至知道他們發生過爭執。錢賀是一名武將,身手並不弱,也許他真是在亥時到子時被害,也許那把火正是為了掩蓋他的死亡時間和死因。比如說,他可能在當天下午甚至更早就已經被害,在他死了之後,凶手才想到要找個替罪羊。”
紀逐鳶極其茫然地“嗯”了一聲。
沈書把手抽出來,臉貼在枕頭上,他在被子裏活動了一下手腕,無意中碰到紀逐鳶的某個部位,登時麵紅耳赤連忙把被子往兩人中間塞。
這麽一來沈書便覺得兩腚有點涼。
轉念一想,屁股肉厚不會著涼,好歹還有一層單衣一層襯褲,就這麽著吧……
“你接著說。”紀逐鳶沉聲道。
沈書咂了兩下嘴,道:“那錢賀就不是在深夜死的,至少在許達把字條給我們之前,他就已經死了。而且錢賀如果不是在那之前就死了,他一個常年作戰的人,有人放火燒他們家這麽大的動靜他都沒有醒嗎?”
紀逐鳶總算跟上了沈書的節奏,他垂眼想了想,道:“凶手怎麽想是很難預測的,人跟人的差異很多時候比人跟豬的差異還大。譬如說你隻會殺必要限度內的人,就是說,如果凶手是你,目標是誣陷高榮珪,讓他以命抵命,你隻會殺錢賀一個人。但也有人根本不在意誤殺他人。”紀逐鳶本來想說穆華林極有可能是誤殺了黃三,考慮到沈書崇拜穆華林,隻得按下不提,“如果凶手是一個草菅人命的人,你的想法就站不住腳了。也許他一開始就想好製造一件大案陷害高榮珪,讓他毫無翻身的餘地,那就可能不是失手,而且放了一把火,錢賀究竟是被人毒死還是被人用兵器殺死,我們都不知道。但有兩件事可以確定。”
沈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紀逐鳶,他還從來沒有聽紀逐鳶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紀逐鳶被看得不自在起來,突然岔開了思路,問沈書:“抱著你睡?”
沈書抬起頭,紀逐鳶自然而然把手臂伸過去讓他枕著,沈書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催促紀逐鳶快說。
“第一件是,凶手不知道老劉、老孫當夜陪我們去的書院,殺他們兩個的這夥人,跟殺錢賀全家的人,不是同一夥。但這個人更加可怕,因為他有眼線在我們院子裏盯人,否則不會知道老劉老孫。而穆華林都沒有察覺到。”紀逐鳶道,“另一件可以確定的是,要麽錢賀是被完全足以殺死他的人殺了,就是說凶手的武力足夠在錢賀清醒的時候製服他,要麽就是錢賀被殺的時候已經不清醒了,或者他們是熟人,錢賀沒有戒備心,即便是沒有戒備心,對於一個應該比常人更警惕的武將,他被人失手殺死的可能性很小,我覺得要殺他的人應該經過了一番周密的謀劃。他的目標不隻有高榮珪,還有你、我、穆華林。這個人同時跟我們幾個都結了仇。”
沈書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又覺得不太可能,畢竟那算什麽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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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前引用:杜甫,戲為六絕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