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我好像……看見康裏布達了。”沈書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輕輕發抖,端起茶喝了一口,燙得險些吐出來,熱血一瞬間衝上頭頂,連鼻腔裏的呼吸都有一瞬間滾燙。咽下去之後,沈書接連用嘴換了幾次氣,才緩過勁來。
“你認識他?”
“不認識,但我剛才看見一個色目人一直盯著咱們,不會這麽巧,很可能就是他。”
說書人抖出一個包袱來,滿場歡聲叫好,竟有人聲鼎沸之勢。沈書不禁微微愣神,往堂子裏看了一眼,小二把褡褳一甩,當當當敲響一麵銅鑼,將銅鑼從架子上取下來,一排一排繞場請觀眾打賞,願給多少都隨意,遇到衣衫襤褸的赤腳大漢,小二便不多作停留。
二樓上也有人朝下麵扔賞錢,小二躬身到地撿起,一一作禮,跑回到先生的桌案前,那說書人早已說過那個坎兒,又是下一節。
“再碰到那個人,你能認出來嗎?”穆華林問。
沈書頭也沒回,自如得仿佛真在聽說書,答道:“能,隻要他沒有改裝,他長得太紮眼了,是地地道道的色目人,高鼻深目,皮膚蒼白,眼珠顏色淺。他的個子也很高,隻要再露麵,我就能認出他來。”
半晌不聽穆華林答話,沈書轉過去看穆華林,見他才真的是在聽說書,頓時忍俊不禁,問穆華林:“師父平日沒聽過?”
“很少。大都沒人敢說這些,會被抓去砍頭。今冬……大都人民過得還不如淮南淮北。”
沈書臉上笑意退去,耳畔俱是堂子裏各種身份的人笑鬧的聲音。
“前年天完都城沔陽被攻破,漫天都是水澇,家裏鍋碗瓢盆俱順水被衝出,豬羊雞狗淹死不計其數。徐壽輝逃入黃梅山,人民靠采菱捕魚為食,流離失所,終日裏饑腸轆轆。”
穆華林轉過臉來看沈書:“你們在沔陽?”
“不在,聽逃難來的人說起過。但可以想見,終日暴雨,大水衝垮屋舍。朝廷禁止漢人、南人養馬,要逃離當地,隻有等大水退去以後,徒步而行。想要舉家遷徙更是難上加難,得讓家中青壯年推著板車前進。爹和娘都去世以後,我不止一次想過離開家鄉,出門闖蕩。但又聽聞各地元兵時常抓捕良民充作賊寇,好向朝廷討賞,也怕一出門就被抓,不明不白丟了腦袋。”沈書道,“有一天夜裏我怎麽也睡不著,已經到了春耕的時節,領到種子就該播種下地。種子生根發芽,非是一日之功,還得看天吃飯,遇上澇旱,就將顆粒無收。”
沈書苦笑了一下:“從前我家裏也窮,日子隻能算過得去,母親繅絲、織布,她什麽都會做,做飯也是一把好手。父親考中秀才以後,祖父幾次遷居,隻有中斷讀書。我祖父是個工匠,有一年大都下詔,為修繕佛寺召集各地工匠,祖父去後,再也沒有回來,但他一直托人帶銀錢回家,也許是他的工錢,同鄉帶回的消息,都說他的人歸留守司了,卻一直也無人來接他的家眷。那數年間,靠著祖父捎回家的錢,我們家一度過得還算富足。父親也借機托著幾個族中兄長,在當地開了一間書塾。起先隻教鄉裏的小孩,後來父親中了進士,那一年朝中卻又開始打壓排擠漢官,若是做官,隻能做個小小胥吏。索性父親便不去了,但我父親到底是中過進士,鄉鄰遠近都慕名而來,有些小孩早上要把書囊頂在頭上,泅水渡河而來,再徒步到我家的書塾讀書。父親把通排的三間房間打穿,設桌案教書,常常坐不下。”不知道沈書想到什麽,笑了一下,不是無奈苦笑,似乎想到什麽有意思的事情。
“坐不下的會站在後麵,那些孩子很可愛,會幫我們家打掃院子,有些住得遠會一早帶些山裏的野味來。願意讀書的人比起全鄉的人來說不多,養活我爹的書塾卻是夠了。”沈書回憶道,“承平時候也過過幾年好日子,後來世道亂起來,鄉裏能遷走的人戶都想辦法遷走,沒法遷走的是大多數,十戶人家裏,難能有一戶能找到門路離開。也有人說,到處都是一樣,遷到哪裏去?搞不好還不如我們鄉裏。”
“那天夜裏,我想著第二天要去借牛耕地,街上暴|亂,不知道哪裏來的遊兵散勇,四處破門而入,搜刮搶掠平民家中財物和糧食。我家本來就隻有我一個,我就從院子後麵的小門偷偷跑了出去,就那麽巧,紀逐鳶也從後門溜出來。”
穆華林笑了起來,道:“他帶著你跑了?”
“沒地兒跑啊。”其實那個晚上,沈書十分害怕,他親眼看過那些亂兵殺人,聽口音都不是本地人,到底哪一支的也不知道,“想起來跟上輩子似的,我菜刀都沒揣出去,後來回去的時候,菜刀也被人拿走了。我們在屋子後麵的竹林裏躲到天亮,才敢回去。反正我家也沒幾個錢,就是鋤頭也丟了……”
“那你也沒法下地了。”
“也不是,我可以去借。”沈書一撓頭,“我就是不想種地。太平年間,種地發不了財,總可以一家都吃飽飯,家裏圈一小片院子,種點瓜果蔬菜,自給自足是沒問題。但當時我們鄉也經常遇到跟著‘鬧將起來的小夥痞子,是不是兵也不知道,說搶你就搶你,不跟你講道理的。今天搶了,明天又到別處去。我記得幾年前,到處有人傳唱‘石人一隻眼’……”沈書瞥了一眼穆華林,沒有再念下去。
反而穆華林自己說了出來:“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師父也聽過?”
穆華林不以為意道:“凡有心改朝或是扶持名不正言不順的新君,你們漢人不是一直這麽幹嗎?”
“不是漢人這麽幹,大家都這麽幹。”沈書一哂,“成宗得位時,獻給真金妃的傳國玉璽,是真是假?”
穆華林一時語塞。
沈書端起茶來,同穆華林碰了一下,喝下去一口,不再提這件事。
“反正那夜真的感覺挺無望的,甚至覺得天永遠不會亮了。我有時候夜裏心情特別不好,睡不著,越想心裏越煩,覺得無路可走。不過天亮以後又不這麽想了。”沈書自嘲地笑笑,“就那時不知道往哪裏跑,怎麽跑。家裏沒幾個錢,總不能要飯吧。要是知道我要飯,我爹會氣得從棺材板裏爬起來揍我。”
穆華林笑了一下。
“也沒有馬,沒有驢,隻能靠這雙腳。”沈書桌子底下的腳抬起來一隻,努了努嘴,“還長水泡。”
“那是你哥讓你走的路太少。”
提起紀逐鳶,沈書忍不住露出微笑:“能背著我他就背著我,還好我現在沒長個兒。不過師父說得對,多走路,自然也就不長水泡了。世間事大抵如此,第一次見有人在我麵前殺人,我心中畏懼,隻想拔腿就跑。現在我自己也敢出手殺人了。但能不殺人,還是不殺人的好。船到橋頭自然直,最後紀逐鳶帶著我跑出來了,不然我可能經常晚上覺得應該馬上跑,早上醒來又覺得沒錢沒力氣,跑不遠,繼續留在那裏。還是跑出來好,樹挪死人挪活,留在那裏,也不過是死,跑出來或許還有一條活路。”有紀逐鳶在,沈書內心的不安和恐懼淡了許多,似乎沒有什麽事情是他必須隻能自己麵對的,有什麽他都可以同紀逐鳶商量,而紀逐鳶在沈書的麵前,永遠是不會害怕的樣子。
唯一一次沈書從紀逐鳶的身上察覺到他的恐懼,是紀逐鳶敲開他家的門,叫他一起走。他應該是怕沈書不走。
沈書心想,要是自己不走,紀逐鳶會不會走呢?也許還是要走的,否則他也不必害怕自己不跟著走了。直到現在,沈書想起那時,還會覺得很感動。
穆華林靜了一會,突然說:“你成日裏想這麽多事情,不累嗎?”
沈書愣了一愣。
“你在不斷反芻你的經曆,包括偷襲水寨之後,你也在不斷回憶我們攻上去的方法路線。方才你聽我說了一句大都的百姓不好過,就想到別處的百姓也不好過,繼而想到你自己。沈書,你很有意思。”
“可能是我太閑了……”沈書道,“你要讓我去買幹糧我就沒機會想這麽多了。”
穆華林眉毛一動,揶揄道:“還是怪我。”
“當然怪你。你要是早點教我從早到晚忙著舞刀弄槍,哪怕紮個馬步,我就沒機會騷擾你了。”
“那你從明天開始,卯時起來紮馬步吧。”
看著穆華林嘴角的弧度,沈書知道他在開玩笑,但沈書知道,馬步早晚是要紮的。
兩人聽了一會說書,說書人也是膽大,竟然敢講韓山童。這也說明他們已經完全進入紅巾的勢力範圍,就不知道是哪一支紅巾,天下冒紅巾之名的起義軍不少。
沈書想起來,碼頭上也有不少人腰間掖著紅布,不知道是不是紅巾軍。
“可能是,這裏應該已經完全被占領,紀律也很好,沒有滋擾百姓。”穆華林道,他眉頭略略皺起。對於元朝廷來說,越是紀律嚴明的造反軍,越是重大的威脅。但朝中那幫蠢貨明白這個道理的卻隻有寥寥數人,反以集結在一起的反賊人數計議是否構成威脅。
沈書沒來得及說話,已經看見高榮珪他們帶著幹糧回來,沈書對他們招手,做了個手勢讓他們不必上來。穆華林也起身,二人一前一後略低著頭,下樓便默契地直接出門。
當夜就在鎮上投店,這個鎮子是個渡口,來往的人魚龍混雜,住店給錢就行,沒人盤查。但樓上樓下都有不少人穿著又髒又舊的軍服,這些人成群結隊,吃飯時大聲說話,絲毫不怕被人聽見。
幾人在堂子裏吃了個飯,就聽出來是跟趙君用的,盤桓在這裏運糧,方圓二十餘裏他們都有活動。隻是一旦過了滁陽界,就是朱元璋的地方了。
飯後各自回房,住店的人很多,想要一人一間是不可能的。於是高榮珪三兄弟又隻有委屈一下,沈書兩兄弟一間,穆華林自己一個人。
沈書給紀逐鳶上了一下藥,說:“大部分都不用上藥了,就這幾個地方,你自己注意不要碰到。”
紀逐鳶不以為意地嗯了聲。
“我白天好像看見逃跑的那個色目人了。”
聽見沈書說話,紀逐鳶身體僵硬了一下,把他的腰帶拉開,外袍脫下來隨手就要往櫃子上扔。沈書連忙把兩人的衣服都拿過來,整齊疊好,踮著一隻腳下地放到櫃子上去,吹滅油燈。
“我也看見了。”紀逐鳶讓沈書靠過來點,剛鑽進被窩,沈書冷得抽氣,挨著紀逐鳶就不冷了。
“你們也看見了?”那就是說很可能他沒有認錯。
“對,個子很高,穿一身深藍色的袍子,他的眼睛是淺棕色的,長得很欠揍。”
沈書:“……”
“他還去茶鋪了?他看見你沒?”紀逐鳶說,“我就看到一眼,街上人太多,沒來得及追他就已經跑了,高榮珪沒看見。”
“應該是看見了,好像是跟著我們的。”沈書道,“他怎麽這麽笨?跟蹤不是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嗎?我聽師父說,真正的高手殺人於無形,我們應該沒機會發現才對。”
“……他在鬼扯,又不是鬼,凡是人做事情,總是有跡可循。”
“哦。”沈書也沒見過最高級別的高手,在他眼裏,穆華林已經是高手中的高手,再高就突破他的想象力了。
“可能他不怕被我們看見。”紀逐鳶說,“就像穆華林,他也不怕暴露行跡。”
那麽這個康裏布達就如同帖木兒形容的那般深不可測。
“我怎麽突然覺得康裏布達不是來殺師父的。”沈書說,“要殺一個高手,暗中偷襲,下毒也好,總比正麵碰上要容易。那他一定不會讓我們看見。”
“也可能他武藝很高,但缺乏跟蹤人的經驗。”紀逐鳶道,“你腳呢?”
沈書一隻腳在被子外麵,嘀咕道:“被子太窄了,你不用管我。”
“再過來點。”紀逐鳶說,“這家店老板這麽摳。”
於是二人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說話時呼吸必然要噴在對方臉上,紀逐鳶脖子裏熱出汗來,他讓沈書抬頭,用一條手臂把他抱著,支起身,檢查沈書的後背和屁股有沒有蓋好。
沈書大窘,把紀逐鳶的手按回到被子裏,辯解道:“你太熱了,我晾在外麵涼快些。”
“涼快屁,要是你著涼,耽誤大家行程。蓋好了沒有?”紀逐鳶一隻手橫過沈書的腰,確認他的屁股是在被子裏麵,收回手來,突然他意識到什麽,屈起身體,紀逐鳶比沈書高幾乎一個頭,他心髒突然狂跳起來。
不知道沈書是呼吸本來就熱,還是才發現了什麽呼吸滾燙。
紀逐鳶想問又覺得尷尬,糾結幾個來回,假裝睡著了。
沈書滿臉通紅發燙地閉著眼睛,盡量放緩呼吸,放鬆地睡過去,然而越想放鬆,越難免朝自己發問:方才抵在他腿上的那玩意兒是什麽?
沈書抿了抿嘴,隻覺得渾身都在出汗,又不敢動彈。
最後二人俱是一身大汗地迷糊過去,天還沒亮,同時醒來。
“你睡。”紀逐鳶動作迅速地下床,開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