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天明時分,沈書依然昏昏沉沉,穆華林吩咐王巍清去鎮上買來幾件夾棉袍帶著上路,紀逐鳶拿袍子將沈書裹著,背在背上。
一時半會馬弄不到,不在軍隊裏,平民擁有一匹馬將是十分紮眼的事情。沈書時睡時醒,醒著便要自己走路,走不到多遠又會腿發軟。
“你非得這麽倔嗎?我背著你比你自己走快。”紀逐鳶終於忍不住,拉住沈書一通說。
沈書燒得眼圈發紅,隻看了紀逐鳶一眼,就發現紀逐鳶眼神裏帶著內疚。想必他是因為昨晚自己居然被人擄走感到自責,沈書想安慰他幾句,燒得遲鈍的腦子突然想到,紀逐鳶本就因為答應父親要照顧好自己,甚至會為自己吃不好而難受,順著紀逐鳶的意思,會讓他心安。
於是沈書順從地趴到紀逐鳶的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把滾燙的臉貼在紀逐鳶的頸子裏,依賴地蹭了兩下,帶著濃重鼻音的嗓音說:“那我休息一會,到地方吃飯你記得叫我。”
紀逐鳶擔憂地側過臉看了一眼沈書的臉,近在咫尺的少年麵容因為發燒而通紅,嘴唇也不自然地發紅,幹得緊繃。
“王大哥,幫我拿一下水囊。”
幾人裏穆華林是師父,高榮珪與韋斌都不是好相與的人,那夜王巍清被留下來給紀逐鳶吹了會短笛,而且王巍清話少,說什麽是什麽,能動手幫忙絕不胡言亂語,這讓紀逐鳶跟他生出一些親近,路上有什麽要幫忙的,他總是第一個跟王巍清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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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十四年臘月初一,雪風天,湖麵結了薄薄的一層冰。李恕被打發來抓魚,他渾身發抖地從水裏上岸,嘴唇凍得發紫,不斷原地跳動保持體溫,把扔上岸的魚一條一條往魚簍裏裝。
一尾漏網之魚劈裏啪啦跳下夾雜碎冰的泥灘。
李恕皺著眉毛,大口喘氣,左右俱是無人,他一咬牙,追著那尾魚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灘上走,每次剛要抓到,魚兒就滑不留手地往前一溜。
滿是泥土的一彎脊背反射著光,李恕憋起一口氣,猛地朝前一撲,就在發力的瞬間,腳底一滑,整個人從臉到膝蓋全都陷進了泥裏。無處不在的寒冷滲入他的皮膚和骨髓,令人窒息的泥土鑽進鼻孔,李恕連忙閉氣,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抬起胳膊擦了擦臉,臉也沒擦幹淨,鼻息間俱是泥土的腥臭味。
“奶奶個熊。”李恕呸了一聲,齒縫間猶自殘存著沙土的味道,他側身連吐了好幾口,舌頭在口腔裏頂來頂去,方才覺得吐幹淨了。風一吹,李恕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全都凍僵了,每往岸上走一步,骨骼便咯咯作響。
這是倒黴的一天,李恕隻捕到十幾尾魚,不得不掏錢問船家買來幾條魚湊數。
然而張遜的那幫嘍囉,嫌他交的魚不夠多,又把他拖到沒人的深巷裏暴揍一頓。等人走光後,李恕才從地上爬起來,他用手碰了碰臉,一直感覺疼痛濕潤的地方,手上沾了些血。
李恕鼻翼急促翕張片刻,充斥在胸中的那股怒氣激紅他的雙眼,他靜靜地站立在樹下,幾度深呼吸,雙手扶著牆,踩著濕滑的石頭,把被掏空後,被人掛上樹梢的魚簍摘下來。冰涼濕滑的液體從魚簍裏流出來,沾到了手上,李恕也顧不得窮講究,他冷得每個關節都在發痛,急需找個地方喝口熱湯驅寒,要是明天放晴,還得上工,到時候手都舉不起來,工錢也就沒了。
經過橋頭賣鴨肉湯的攤子,李恕深深吸了幾口氣,聞過就當吃過,朝前多走兩步,坐下來喝碗薑湯。
跟攤主說完話,李恕想找個位子,一眼便看見個熟麵孔。
那人也看見了他,朝他招手,等李恕坐下後,舒原把桌麵上的一個小玩意收了起來,李恕渾不在意,回頭向攤子張望。
舒原大聲說:“老板,還要多久?”
“馬上就來!”
李恕揣著手,他身上的袍子半幹,有股腥味。他自己不覺得,但看同桌的人臉色不好,意識到也許是身上的怪味,便朝舒原說:“剛才跌爛泥灘上了,還沒來得及回去換衣服。”
“你怎麽?”舒原滿臉疑問,指了指自己的臉。
“挨揍了唄。”
薑湯上來,舒原一看他隻點了薑湯,便讓老板再做一碗麵來。
李恕連忙阻止:“我可沒錢付。”
“請你的。”
李恕眉毛一揚,終究沒說什麽,埋頭在熱騰騰的薑湯裏,湯水太燙,他呼哧呼哧地喝一口停下來喘口氣,再喝一口,嘴唇燙得通紅,額頭滲出汗水,終於感覺四肢百骸裏流動著暖意,湯還有小半碗,他停了下來。
“你怎麽弄成這副樣子?誰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找人收拾他們。”舒原還記得李恕,沈書他們那夜便是同他結成一組。那一組人前幾天因為牽扯兩樁命案,畏罪潛逃。但在牢裏同沈書見過一麵,舒原壓根不信他們殺了人,且還在暗中調查這件事情。
“除了那個小霸王,還能有誰?”麵一上來,李恕顧不得同舒原說話,不過是一碗陽春麵,俗稱光麵,雞蛋也沒有,唯獨麵條和調料,這時節蔬菜也難弄,墊底鋪著薄薄一層鹹菜。李恕吃得津津有味,鼻尖出汗,一口氣把麵扒光後,連湯底都喝得一幹二淨。
“你慢點。”舒原哭笑不得,先想笑,後又覺得心中苦澀。
“痛快!”李恕打了個飽嗝,想拿袖子擦幹淨臉,袖子還沒他的臉幹淨,於是作罷。
“張遜找你麻煩了?”舒原認真詢問李恕,打算找人給張遜打個招呼,讓他不要做得太過。
“我真是……”李恕吃飽飯後,話也多起來,“沈書他們走後,當天晚上,他就帶著一夥人,說是我可能同這個案子有牽連,要搜查我住的地方。”
“他憑什麽搜?他也沒那個權限。你為什麽不去找百戶長?”
“來不及,我才來幾天?沒朋友。”李恕道,“有一個,已經走了。”
舒原知道他說的是沈書。
“你不恨他?”舒原突然問。
“恨誰?”李恕眉頭揚起來,明白過來,道,“沈書也是被冤枉的,泥菩薩過河,他跑了是好事。我要不是沒錢了,我也想……”接收到舒原警告的眼神,李恕閉了嘴。
麵攤上來來往往都是人,做什麽的都有。
舒原背後坐的一家三口起身,攤主過來收拾碗筷,周圍兩米以內沒有人了,舒原才放低聲音同李恕交談:“你也覺得他們是冤枉的?”
“當然是。”李恕道,“沈書連敵人都能敲暈就不殺人,更不會殺自己人,他是心地幹淨的讀書人,他哥把他保護得很好。”
舒原盯了一會李恕沒有說話。
李恕在想沈書,也沒有說話,雖然不恨沈書,但他們招呼也沒打一個就離開了高郵,這讓李恕還是有些失落。後來他看見張遜的一名手下,拿著他送給沈書的匕首,怒不可遏,衝上去把那人按在地上揍了一頓。
結果他被張遜一夥人砸得後腦勺鼓起好大一個包,現在都沒消下去。那夥人打人很有分寸,一般不打臉。做活的人哪個不是身上帶著疼帶著傷,說都沒地方說理。高榮珪走後,新提拔的千夫長大家都不認識,錢賀死後,他的部隊由另外一位將領收編。
因為沈書他們出事,主要決定任免的長官也死了,那一波任免都擱置下來。原先李恕的百戶長對他頗有照顧,在沈書他們逃走之後,也總避著他,幾次去找都不在家,索性有一次李恕去而複返,藏身在牆拐角處守株待兔,沒多久那百戶長就從自己家中出來。
李恕本來想衝上去大聲質問,可直到看著百戶長跟另外一撥文人進了食肆他也沒有現身。那股勇氣似乎被當天陰沉的北風吹散盡了。
“人之常情,人家也不想惹事。”李恕抓了一下耳廓,癢得不行,又抓了兩下。
“別抓,晚上我讓人給你送點藥去。”舒原說,“你下午還有事做嗎?”
“要去蓋張遜的房子。”
錢賀死後,張遜原跟錢賀走得近,他便哭訴說錢賀是他叔叔,遭此橫禍,在來調查的官員跟前哭天抹淚一番,為了讓他和他那幫人別在年前鬧起來,錢賀家被燒的宅地就歸他了。
張遜“強忍”悲痛,找人原地修建宅邸,他自己為錢賀披麻戴孝,吆五喝六地給錢家風風光光發了一場喪。左鄰右舍都盛讚張遜,他的父親曾於錢賀有恩,他不僅沒有挾恩求報,還在錢家已經沒人的情形下,為他送葬。其情感天動地,百戶親自送來上邊兒的恩賞,發給張遜一百兩銀,讓他操辦喪事,順便蓋房子。
人力無需出錢,隻是泥瓦木料得交人去辦,總之也不費。
“挺好。”舒原嘲諷地笑笑,“老劉、老孫的家還是一片荒地,左右的鄰居幫忙把人埋了。一樣家裏是沒人了。”
李恕歎了口氣。
陽春麵帶來的短暫暖意漸漸散去,他想起來把小半碗薑湯端起來喝,卻已經涼了,入口隻覺得苦辣。
“那天……”舒原壓低聲音,朝李恕說,“我去老劉、老孫家看過,凶器沒發現,家裏也沒有被人亂翻過,連打鬥的痕跡都沒有。所有人都被一刀封喉,隻有那隻狗,是被釘穿了心髒,但用的是老劉自己的佩刀。仵作驗完,說那把刀就是殺死所有人的凶器,有腳印,卻是最普通的草鞋底,尺碼也沒什麽特別。”
李恕眼裏閃過失望:“那就是斷了唄,早知道會這樣,兩個士兵死了反正也沒人在意。”
“錢賀的案子也結了,說是高榮珪約上沈書他們幾個,一起作案的。在錢賀的家裏,還發現了你的匕首。”
李恕嘴巴微微張大,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但是查問和沈書接觸過的人時,你們倆認識那天,帶他去書院的士兵說匕首可能是你送他的,因為你們分開的時候,你送了他一樣東西。你們院子裏的人也說那天晚上你在自己鋪上睡覺,還是張遜開口為你求情,才沒有繼續查下去。”
李恕:“……”
“他當場險些哭暈過去,一直說是自己的罪過,如果不是他指認穆華林,錢將軍堅持要為他主持公道,就不會發生這件慘事。”舒原嗤之以鼻,“好好一個年輕人,怎麽學會唱大戲了。”
“你不信他說的?”李恕問。
“我當然信沈書,這個張遜劣跡斑斑,也不是頭一回挑事了。但沒有證據,我說了也不管用,現在連人都不在高郵了,更沒法說。而且年關將近,誰也沒心思管投誠過來的這幾個人的死活。其實走了好,不然一定已經被處死。”舒原盯著李恕看,把扣在手上的東西,按在桌麵上,以食中二指推到李恕的麵前。
李恕左右看了看。
舒原抬起手,手指下按著的是一枚銀幣,上麵是一隻栩栩如生的狼頭,姿態雄健,下麵的字不認識。
“畏兀字,我也不認識。”舒原收起銀幣,“恐怕是凶手落下的。這字我不認識什麽意思,但我在父親的書上見過,是至元年間通行過的。”
“沒用,什麽線索都沒有,你一個人查不到。”李恕的眉毛皺起來,“要是凶手還在城中,這件東西對他重要的話,他就會去找,你帶著這個會給你自己帶來危險。我要是你,我就往湖裏一扔,誰也別想找到。”
舒原嘴角帶著笑意,把銀幣放到李恕的手中。
李恕手指上帶著幹涸的泥,而舒原的手顯然是寫字寫慣了的手,手指修長,有些許薄繭,一顆顆圓潤的指甲都帶著文人書生氣。
李恕不禁愣了愣,舒原又在他的手上一捏,他的手指溫暖,皮膚光滑,但不同於女人的柔若無骨。
“你不是說,要是有錢,你也想……”舒原暗示地朝李恕說。
李恕定定看了他一會,使勁吞咽,神色間顯得猶豫。
“把這個帶給他們,也許會有用。”舒原道,“如果你不敢,那就算了。”
“誰說我不敢!”
舒原笑起來,拍著李恕的肩膀說:“我就知道你會幫沈書。”
“不是幫他,是幫你。”李恕小聲說。
“好,幫我。”舒原臉上仍帶著笑,“日昳時分,到渡口上去找一個姓郭的船夫,他船上有一隻大黑狗,我在船上等你。現在,你在這裏再坐一會,再喝一碗薑湯。”說完舒原起身付錢,沒有回頭多看李恕一眼,上橋,過河。
李恕收回視線,抬起被舒原按了一下的手嗅聞。
去他娘的墨香味,今天那一下果然把腦子摔壞了。他手上的魚腥臭險些讓李恕才吃的麵吐出來,薑湯上來,李恕都不敢立刻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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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三,滁陽城外的最後一夜,沈書的風寒已經養好。紀逐鳶怕他又著涼,跟客店要來一個火盆,在屋子裏圍坐著烤火。
高榮珪和他的兩個兄弟也在,穆華林出去了。
“你們那個蒙古師父,秘密很多啊。”高榮珪拿根濕木棍把火星撥得劈啪亂跳。
沈書剝開五個橘子,果把不脫,直接放在火上烤。
頓時沁人心脾的果味散發出來,整個屋子裏似乎連光線都亮了些許。
“二少爺會玩。”高榮珪揶揄道。
“你想知道他的秘密?”沈書建議高榮珪直接去問穆華林。
高榮珪作出害怕的樣子,開玩笑說自己還不想死。沈書隻笑不多說什麽,火光照著他的臉,沈書盯著火盆,想到明天一早就要進城,頗有點肚子疼。不知道是不是又要經過在高郵城時的一番盤問,更不清楚滁陽接不接受投誠。甚至沈書怕進城的時候要考校一下武力,臨時抱佛腳跟穆華林學了兩招擒拿,勉強可以唬人。
吃完橘子,各自回去睡覺,沈書上午讓紀逐鳶背著睡過,一點也不困,在床上翻來翻去。
紀逐鳶忍無可忍把人往懷裏一扣。
沈書嚇了一跳,小聲問紀逐鳶:“哥你沒睡?”
“你放個陀螺在床上一直打轉,睡給我看看?”紀逐鳶鬆開手,平躺著,眼睛沒睜開,說,“想什麽,睡不著?”
“緊張。”
“他們要我們就進,不要師父會想辦法。我們不是非進城不可,他卻是非找郭子興不可。”
“嗯。”沈書往紀逐鳶的肩膀靠過來。
紀逐鳶心髒一頓狂跳,呼吸也亂了。
“咱們還是得自己弄點錢,學個一技之長,我看進城以後找點事做,師父的任務完成後,他就要回大都。”
紀逐鳶說:“擔心我養不活你?”
“那也不是。”沈書看著紀逐鳶的側臉,隻覺得他的鼻子高聳,甚有陽剛味,“兩個人都得掙錢,我這馬上十五了,就是吃十六的飯,別人家十六都能自立門戶了。再說我不還要給你攢點老婆本嗎?”
紀逐鳶煩躁地翻了個身,拿背對著沈書。
“……”沈書馬上不說了,感到屁股涼颼颼的,也不好說,他每天晚上隻要跟紀逐鳶睡在一張榻上,腦子裏就翻滾著許多念頭,一會想到紀逐鳶也該娶妻生孩子了,一會覺得最好他哥永遠別成親。但隻要安頓下來,這是一個避無可避的問題,就連朱元璋也要先娶郭子興的幹女兒,才能建功立業。
他們跟穆華林不可能太久,高榮珪等人進城以後恐怕也要各自謀生。大家都是逼不得已才上的同一條船,真正同自己命運相連的,隻有紀逐鳶。
一股難言的孤獨感排山倒海地湧上來,沈書覺得屁股更涼了,縮成一團,也不敢挨著紀逐鳶,迷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