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

  “我就說她們兩個是命好,不過跟夫人以前也遭罪不少。”鄭四停下不說了,似乎想到什麽,他臉孔黢黑,黑中帶紅,像是有些憤怒,怒火燒到眼睛,唏噓不已地長出一口氣,“所謂驅口,那是不被當人看的,宰殺耕牛杖一百,打死驅口杖百七。”鄭四拇指與食指用力按住緊繃的額前頭皮,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說,“這都不能想,我爹、我叔都是讓主人家活活打死的,別說杖一百了,油皮也沒破一塊,大宗正上來,不了了之,聽說當時是到南方來遍訪名山,短暫停留,玩夠回塞外的草場去消暑了。”


  “我給你們泡壺茶吧,你們保兒少爺讓人送了不少好茶葉。”沈書起身。


  周戌五忙道怎麽能讓他來。


  沈書笑道:“我又不是沒手沒腳,燒水我還是會的,二位大哥是來幫我的忙,別少爺少爺的叫,我爹就是個教書匠,叫我沈書就是。”


  周戌五與鄭四對視一眼。


  沈書已經出去了。沈書知道那兩個人是朱文正派來盯著他們的,主要是盯康裏布達,但鄭四和周戌五手上的繭子不是騙人,一看便知長期在做苦活。一代為奴,代代為奴,雖可放良,贖身費用卻極高昂,別說一輩子,就是生生世世,奴婢們也無法攢夠贖身錢。


  等沈書泡好茶回去,卻見到康裏布達的屋子擠滿了人,鄭四和周戌五站在門口,招呼沈書過去。


  周戌五把茶壺接過去。


  “醒了嗎?”沈書問。


  “醒了醒了,少爺快進去。”鄭四推著沈書入內,自己也好跟進去。


  傅大夫在榻邊,紀逐鳶一直在向著門張望,看見沈書,過來他身邊,皺眉道:“上哪去了?不在你房裏待著。”


  沈書看見榻上康裏布達似乎是坐著的,高榮珪和穆華林兩個一個特別高,一個特別壯,把外麵視線遮得一幹二淨。


  “怎麽樣?”沈書問紀逐鳶。


  “死不下去。”


  沈書:“……”


  “郎中不是說今天醒來就能好嗎,算他命大。”紀逐鳶擔憂地看了一眼,把沈書往門外扯。


  鄭四光顧著看康裏布達,他還去跟朱文正回話,那周戌五見沈書出來,問了一聲是不是真的醒了。


  沈書答沒看清,像是醒了,但現在問話肯定不成,康裏布達的傷太重,吃了藥肯定還得睡。


  “到時候叫你去給朱文正回話你再去。”紀逐鳶語氣不善,看上去也不太好惹,周戌五隻有先答應。


  “怎麽了?”沈書問。


  所有人都堆在康裏布達的房間,屋簷下沒人,雨越下越大,串成珠簾從簷上滾落。


  “等一會人都散了,你把周戌五和鄭四看好,我跟師父商量過,先不讓他們接近康裏布達。”紀逐鳶道,“你也別脾氣太好,你跑去給他倆燒水泡茶,讓他們兩個在屋裏烤火?”


  “他們年紀都比我大,也是朱文正的人,我也不會使喚人……”


  “你就少說話,別與他們交談。”紀逐鳶頭疼,沈書隻要和人多說幾句話,就容易覺得這個也不容易那個也可憐。


  “好吧。”沈書答應下來,“你們打算讓康裏布達怎麽說?”


  紀逐鳶保持頭不動,似乎在凝神聽什麽動靜,片刻後方低頭對沈書說:“推到師父頭上。”


  沈書心中大震。


  紀逐鳶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道:“也是師父的意思,就說康裏布達不認識你,但他認識穆華林,是來向穆華林求助的。再賣幾個元廷的消息給朱文正。”


  “什麽消息?”


  “把朝廷對楊通貫的態度透給朱文正,讓他去告訴他三叔,早做準備。”


  “真有這事?”楊通貫所率的苗軍,原是他爹楊正衡的兵,至正十二年平叛有功,且未費朝廷一粒糧食,是以元廷不僅放任楊軍劫掠百姓,就地取糧,更對楊家眾封賞不絕。然而楊正衡不久便戰死,他的兒子楊通貫率軍跟從元朝廷主力部隊輾轉盤桓在長江下遊,苗軍力量也漸發展壯大,儼然有不受控的意思。


  於是庚申君聽從臣屬上奏,突然決定停止使用苗軍平叛,戰友變監管者,苗軍雖然凶猛,畢竟無法與朝廷大軍抗衡,隻有四處滋擾民間,聲名愈發狼藉。而除去徐壽輝,後起之秀如張士誠,禦下有方,軍紀嚴明。


  沒有對比且罷,珠玉在前,自然光耀眾方,楊通貫所率所部行徑便愈發遭到人民抵製。


  “師父說他已得到消息,張九四坐大,丞相攻高郵略無寸功,如果郭公的軍隊隻在滁州停留到過完年,必然要南下。取水運樞紐自不待說,北方有韓寇,發展最久,且有各地駐軍,隻能向南攻。那就要碰上張士誠,郭子興和張士誠一旦勢大,朝廷必定會對楊通貫再次委以重任。”


  沈書想了想,還是有些想不通。


  “所以康裏布達是怎麽受傷的?”


  “不知道,就說他跟師父在塞外相識,入中原後,各為其主。事出突然,他無處可去,這才尋來,求生而已。”


  “朱文正怕是不會相信。”


  “信不信由他,要是不信,師父會帶著康裏布達離開。你還不信他能保命?師父說那夜朱文正試過他的武藝,也問過他對當今局勢的看法,朱文正對他很是賞識,就賭一把。”


  “也隻好如此了。”如果讓朱文正知道,康裏布達是來找自己,那才不好解釋,且會牽連所有人。穆華林明麵上隻是路上結識的,便是朱文正有所疑心,看在朱文忠的麵子上也不會幹什麽,頂多不讓眾人接觸核心軍機。


  想清楚了,沈書便暫且把這事丟在腦後,“等周戌五去跟朱文正回話時,咱們一起過去,得把李恕送我的刀找回來。”


  紀逐鳶嗯了一聲,表情奇怪起來。


  “還有什麽?”沈書茫然道。


  紀逐鳶咳嗽一聲,好像嗓子不舒服,拿手抓了抓脖子,問沈書:“昨夜睡得好嗎?”


  “挺好的。”沈書在想那個乞兒,還得換一身髒衣服,萬一那小孩又吐口水,想起來頭都大了。


  紀逐鳶:“你晚上不覺得睡著冷?”


  “有一點。”


  紀逐鳶才要說話,沈書又道:“我打算今晚叫周戌五給我燒個湯婆子,放在腳邊,應該就不會冷了。”


  紀逐鳶一副要憋死的表情,最後隻得道:“好、行。”


  沈書回去換衣服,讓紀逐鳶也去換,康裏布達醒來不到小半個時辰,吃藥又睡了。周戌五要偷偷溜回去回話,被紀逐鳶逮了個正著,駭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聽到說他倆也要去,周戌五賠笑道:“還是得去說一聲,不然……”


  沈書做了個手勢讓周戌五不用說,帶路就是。


  周戌五有點怕紀逐鳶,年紀雖然不大,但紀逐鳶身上有一股與朱文正相似的氣場,周戌五在朱家當差時間不長,但對這種殺氣已十分敏感。那是在戰場上廝殺過的人,才有的戾氣。


  朱文正不在府裏,沈書叮囑了周戌五一句,康裏布達確實還睡著,周戌五昨晚也見到過康裏布達,確實是傷得接近於一個死人,答應照實向朱文正匯報。


  沈書找到府裏管事,一聽來意,管事就讓人帶他們去見昨天抓來的小孩。看來朱文正已經吩咐過,沈書有點意外,他還專門揣了點錢,想著不行就賄賂管事。


  乞兒被關在朱文正府中一間柴房裏,開門聲沒能讓他醒來,破布爛衫地蜷著,拿背對著門口,赤著的雙足通紅,便在睡夢中兩隻腳也時不時抽動一下,腳掌交扣著。


  沈書頓感心酸,正猶豫叫不叫他。


  “喂,小子,起來!”帶路來的下人嚷道,走上去把那乞兒的後領抓著,另一隻手抓住他手上的麻繩,正要把人倒提過來。


  沈書連忙製止。


  “啊啊啊啊!”乞兒慌張地大叫,“殺人啦!殺人啦!”接著便挨了個響亮的耳刮子。


  沈書頓覺臉上火辣辣的,忙喊道:“別打人,小哥你出去吧,我們自己問就行。”


  那下人聽令放開乞兒,朝沈書做禮,說:“少爺你別看他是小孩,這小孩滑得很,昨晚不知道什麽時候揣的火石,險些把柴房點燃。而且街上那些乞兒,小小年紀從不學好,三四歲就通街跑,坑蒙拐騙無所不為,仗著年紀小惹人同情,騙吃騙喝騙錢也就罷了,壞起來殺人放火也肯幹。您要肯出點錢,也不必審這小孩子,他們自己就把東西送回來了。”


  “偷盜本要黥首,贓物本就要返還,丟了東西還得拿錢去買自己的東西,天下間有這種道理沒有?”紀逐鳶冷道。


  沈書讓下人先走,轉過來,隻見乞兒縮在牆角,他雙手被綁在身後,腳也被綁著,但他手臂的弧度……


  沈書笑道:“別裝了,不是已經解開了嗎?”


  瑟瑟發抖的乞兒渾身一凜,猶豫片刻,才從身後把手抽出來,另外一隻手腕上套著繩子,麵色不善地問沈書:“怎麽看出來的?”


  “手臂太放鬆了,你手短,若是雙手手腕貼在一起綁緊的狀態,肘關節應該繃直。”沈書做給他看了一下。


  乞兒看了一眼紀逐鳶。


  沈書蹲下來,與乞兒平視,問他:“你昨晚幹嘛放火?”


  “我沒有。”乞兒嘴唇動了動,不甘道,“再說也沒點著。”


  “到底有還是沒有?”沈書認真看著乞兒,這孩子撐死沒有七歲,正在換牙,說話豁風。


  “沒有。”乞兒沒有避開沈書的眼睛,他眉心輕輕皺著,“我們從來不殺人放火,除了偷東西,我們沒做過別的壞事。你們放我回去,我把你的短刀還你。”


  顯然,整整一夜加上大半日,足夠這小孩翻來覆去地想清楚下一步怎麽辦。


  “那你想不想,不做乞丐了?”


  乞兒沒有聽懂,茫然地把沈書看著,他兩邊臉都是腫的,嘴角被揍得開裂,一隻眼睛烏青,鼻子下麵一片淡紅,應該是流過血,血跡雖然已經被蹭掉,卻沒有能徹底擦幹淨。


  “不做乞丐……”乞兒渾身發抖,眼皮不住地跳,“不做乞丐做什麽?”


  “去給人幫工,打雜,去藥鋪學抓藥,學打鐵,做豆腐,吆喝買賣,跑堂報菜名,或者去淘金,學騸牲畜,殺豬殺羊什麽都可以。”


  “沈書!”紀逐鳶不悅地出聲,提醒他拿回短刀就夠了。


  沈書朝乞兒說:“你帶我去把短刀找回來,然後跟著我,不要去做乞丐了。”


  “你又沒有錢。”小孩懷疑地看沈書。


  沈書拿出半吊錢來,攤在手裏給那小孩看,小孩眼睛放光,咽了咽口水,這能買不少吃的了,沒有比銅錢更實在的東西。


  “我不能帶你們去,太明顯了,會被阿爸察覺。”


  “阿爸?”


  “嗯,我們給一個高麗人做事,隻要每天偷點東西回去,他會給我們所有人吃的喝的,不會餓肚子,也有地方住。”那小孩小心翼翼地說,從身後的柴堆深處扒出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瓷片。


  沈書知道他手上的繩子怎麽解開的了。


  乞兒把腳上的繩子割斷,但他站不穩,一起身便忍不住朝前撲,沈書連忙把他接住。


  乞兒一頭栽在沈書的腰上,沈書抱了一下他的肩膀,扶乞兒站穩:“怎麽樣,腳傷了?”


  乞兒深深低著頭:“沒有,有點凍僵了。”說著,乞兒用手扒開沈書的手,試著走了幾步,在原地活動手腳舒展筋骨。


  紀逐鳶一直把門守著,方才的下人出去後,紀逐鳶便立刻關上了門,以免這孩子趁機溜出去。


  少頃,乞兒感覺好多了,站直身體,認真地看著沈書說:“我去幫你取回你的東西,你給我半吊錢。”


  “你……”紀逐鳶不耐煩道。


  “好,我們可以跟你去,在外麵接應你,你們住在哪?你拿回我的匕首,這些都是你的。”沈書耐著性子跟乞兒說話。


  乞兒的臉腫脹不堪,而且很髒,但他完好的那隻眼睛卻很亮,所謂點睛,一個人所有的神采都匯聚在一雙眼瞳裏。


  “錢我可以現在就要嗎?”話說出口,那乞兒便低下頭,一隻腳在地上磨蹭,很快他抬頭,眼含懇求,語氣很堅定,“你現在就給我錢,我保證把你的東西拿回來,騙人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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