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胡說!”紀逐鳶皺了一下眉頭,“怎麽就買一枚,你自己不用?”
“師父要給我倆都買,他買的算他買的,我買的算我買的。我用的時候少,你要有兩個還能換著用,而且這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見到他,你先用著。”沈書不解地看著紀逐鳶從拇指上褪下扳指。
紀逐鳶拉開沈書的一隻手,將扳指放在他的手心裏,握住沈書的手,也將那枚堅硬溫潤的扳指一並握在了掌中。
紀逐鳶:“那你替我收著,要用時我找你拿。”
也是,現在用不上,讓紀逐鳶戴著待會弄丟了,一兩銀子呢!沈書翻出自己隨身的荷包。
紀逐鳶看著沈書把扳指收在荷包裏。
“那塊石頭,怎麽還留著?”紀逐鳶努了努下巴。
沈書登時有點臉紅,訥訥道:“不是你帶我去踏青,在河裏隨手撿的麽,還說每年陽春三月,都帶我去的。”
至正十年,春暖花開的時節,整座濱海籠罩在煩人的漫天飄絮中。幹幹瘦瘦、皮膚黝黑的紀逐鳶被他膀圓腰粗的父親帶到沈家書塾,進門後紀逐鳶的父親同沈書他爹去說話,一不留神沒看住崽子。
紀逐鳶便輕車熟路溜到後院,扒在窗戶邊兒,聽見少年人泠泠的嗓音正在背:“尚有綈袍贈,應憐範叔寒。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
紀逐鳶一番左顧右盼,見無人,大著膽子在窗戶外麵吹口哨,吹了好一會,背書的聲音是停了,窗戶卻還緊閉著。
紀逐鳶急了,舉手上去正要敲,一扇窗戶從裏頭推開。
接著,沈書便看見灰頭土臉的一個人,跟土地公似的從下方冒出來,紀逐鳶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邀沈書去踏青。
“你還說不想去呢,轉頭就把書一丟,問我去哪兒。”想到往事,紀逐鳶臉上浮起笑意。
“成天在家讀書,都憋壞了,隻要能出門,隨便上哪去我都高興。”紀逐鳶的話把沈書帶回到那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兩個少年人沒有去平日最常去的海岸邊,而是往偏僻的小路上鑽。
雜蕪的荒草之中,有乳白的水花衝出,兩人順著水的來處,找到源頭的河流,現在回想起來,那不能算一條河,頂多就是小溪流。就在沈書毫無防備的時候,紀逐鳶一把把他拽到溪裏去洗了個澡。
本來是可以悄悄出門,悄悄溜回去,這麽一整倆人衣袍都濕了,三月的天還沒有熱起來。兩人怕回去挨罵,隻得把濕袍子脫下來,兄弟兩個,披散頭發,赤著身子,野人一般坐在山間,一臉無奈地相顧無言對著火堆烤衣服。
紀逐鳶看沈書不高興了,蹣跚步子涉過淺灘,在溪水裏挑揀出一枚白色的卵石,形狀像鴿子蛋,顏色也像。
沈書咋舌:“這、這不會是玉……”
“拿到鋪子裏去,還被人取笑了一番。”沈書沒好氣道。
“那還留著?”紀逐鳶的尾音微微上揚。
“留著作證,多少年都沒帶我去踏青了。”沈書小聲嘀咕。離開濱海以後,四時變幻不再有任何意義,元軍的敢死隊,是一座會移動的囚籠,春不賞花秋不賞月,每天隻有一件事要對付,就是到飯點一定會餓的肚皮。
沈書把荷包口係緊,收了起來。
那時連紀逐鳶也還帶著孩子氣,能想到的最遠的事無非是下一個節日要吃些什麽玩些什麽,一天玩得高興了,就希望還能再有這樣的一天。
對那年的紀逐鳶而言,沈書是鄰家教書先生文文弱弱的兒子,是要是沒自己帶,出了家門連路都找不著的小弟弟。這樣不會打架的小孩最可憐了,街上同齡的熊孩子都會欺負他,大家不喜歡帶不會上樹掏鳥、下河摸魚的小孩玩。
而對那年的沈書,紀逐鳶是整條街的孩子王,常常在外麵玩得髒兮兮的,要是能進父親的書塾就好了,那紀逐鳶也能每天穿得幹幹淨淨。孩子王是最可憐的了,大家都怕他,沒有人親近他。
於是兩個少年,基於誤解,反而玩到一塊去了。
正月初八,耿再成出發後的第五天一早,朱元璋率部從滁州府出發,朱文正隨軍,家眷仍留在滁州府中,另有郭公親兵五千鎮守滁陽。
壓在腦袋上的兩座大山沒了,朱文忠索性天天往沈書住的民宅跑。紀逐鳶的傷一天比一天好得快,有太陽時就在院子裏曬太陽。原先朱文忠有些怕他,來的次數多了,知道紀逐鳶就是不愛笑,漸漸也不怕了。
一連數日,朱文忠的書也不溫,拳也不練,起先找沈書下棋,沈書卻要讀書,隻好跟李恕下,幸而兩人都是臭棋簍子,越是下棋臭的人,棋癮反而越大。
最高興的莫過於紀逐鳶了,總算沒人纏著沈書,沈書就安安靜靜坐在那裏讀書寫字也是好的。早上的拳還是要練,高榮珪和穆華林都不在,李恕便稱大年還沒過完,晨間太冷起不來。
沈書打拳,紀逐鳶便在走廊下來回走動,活動筋骨。完事再叫李恕起來用早飯,每隔一天,沈書要去看一眼康裏布達。
初十下午,傅大夫派了個小童來告訴沈書,旺古達的妻子咽了氣。
沈書把扇子畫得一團墨汙,他擱下筆,聽見那小童又說了一句:“走得挺平靜,就是那胡人傷心壞了,要不是小少爺的朋友攔著,那胡人還想打傅大夫。真是好心沒好報。我們大夫沒同他計較,後來他癱在榻畔又哭又鬧,我們也聽不懂您那朋友說什麽,勸過了胡人,您朋友像是吟唱了一段經文,事情才算完。”
“傅大夫家去了?”沈書問。
“再不趕緊走,怕他又要鬧事,早回來了,使喚小的來告訴少爺一聲。”
沈書說知道了,數了幾枚銅錢給那小童,把欠藥鋪的藥錢結清。沈書在房裏呆坐了一會,扇麵是寫不下去了,左思右想,還是叫林浩備車。
“你吃了晚飯再去。”紀逐鳶堅持。
沈書心裏不好過,想著吃飽了能好受一些,橫豎塞了點吃的進嘴。紀逐鳶叫周戌五把芝麻燒餅給沈書裝在食盒裏,徑自往馬車裏鑽。
“這……”沈書半個身子探進車裏,看見紀逐鳶已經大搖大擺坐著了,一臉著急,想把紀逐鳶拽下車,讓他回房休息去。
紀逐鳶卻一把拽得沈書站不穩。
壓到紀逐鳶腿上的瞬間,沈書幾乎跳了起來,心裏砰砰直跳,氣得沈書踹了紀逐鳶一腳,“哥!”
車門被推開,紀逐鳶從周戌五手裏接過食盒,點頭示意讓他回去。紀逐鳶高聲向外吩咐馬車啟程。
沈書簡直拿他沒辦法,還是又問候了紀逐鳶的屁股。
“說不疼就不疼,我什麽時候撒過謊?”
“騙我喝酒那次不就說謊了?”
“騙你喝酒是騙你喝酒,可我沒有說謊。”紀逐鳶把眼閉上,老神在在,才被踹過的腳貼著沈書的鞋子示好地蹭。
“……”沈書無奈道,“我是去吊喪,你去做什麽,那胡人都不認識你。”
“他叫什麽名字?”
“旺古達。”
“蒙古人。”紀逐鳶睜開眼睛看沈書,戲謔道,“現在認識了。”
“那你待會別說話,旺古達很愛他的妻子,他是給平金坊看門跑腿的,因為妻子病了急需用錢。那天平金坊的人翻臉把朱文忠趕出來,落下了我拓那枚銀幣的圖,旺古達看到了,想起來他給康裏布達送的圖紙。是為了給她妻子治病,才賣了個消息給我們。高榮珪找他收留康裏布達幾天,人家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旺古達心地很好。”沈書喃喃道,“我聽那小童說,他的漢人妻子去世,他哀痛欲絕,險些把傅大夫打了。”
“我不說話,我就是看著你。”紀逐鳶道。
沈書沒脾氣了,我用你看著?我又不是去闖禍。話未曾出口,紀逐鳶一條胳膊搭過來,將沈書的肩膀朝著自己攬。
沈書突然意識到,紀逐鳶是故意逗著他多說幾句,這會沈書心中也沒那麽難過了。紀逐鳶摸了摸他的頭和臉,打開食盒,拿了塊芝麻燒餅給沈書吃。
沈書吃了一路,到地方時沉甸甸壓在心上的那股滯悶已隨燒餅消散。
馬車停下,沈書才要起身,被紀逐鳶拉住手腕讓他等一下。沈書一臉莫名地看他哥,紀逐鳶伸手拈去沈書唇上沾的芝麻,隨手喂進自己嘴裏。
沈書臉龐微微發紅,連忙把嘴使勁擦了擦,下車往旺古達的家宅走去。然而才下第一個石台,沈書就看見不遠處火光衝天,正是旺古達的家。
不等沈書說話,紀逐鳶吼了一聲:“林浩!”
車夫也下來,沈書挨家挨戶把旺古達左右一條街的鄰居家門都推開,這條街上竟隻有一家還住著人,是個須發花白梳小辮的胡人老漢。老漢不懂漢話,沈書指給他看,幾丈開外的房子起了火,老丈連忙把年輕人讓進院子裏,找出兩個木桶,讓他們打水去救火。
沈書和林浩各自提著兩桶水往房子衝,旺古達的家門大開,康裏布達從旺古達家左近的院子出來,也是提著水桶,與沈書打了個照麵,來不及敘話,隻顧著不斷衝進衝出地救火。
空氣裏彌漫著火油的味道,沈書跑了幾個來回,手臂酸痛得抬不起來,提著空水桶在門口站了片刻,就見紀逐鳶搬著個水缸過來了。
沈書駭得眼睛都圓了,待紀逐鳶走近,才發現缸中隻有半缸水,但也有上百斤重。紀逐鳶將水缸放在旺古達的家門口,又去旁邊一戶人家荒廢的院子裏找來打水的木桶,一桶接一桶往水缸裏添水。
而餘下的三人就從水缸裏把水提進院子裏滅火。
照亮半邊天空的火光漸漸減弱,濃煙騰起層雲,凶猛地在房子上方翻滾,好半天才開始散去。
一直不見蹤跡的旺古達,步履趔趄地從街道盡頭朝這邊走。
四周無比安靜。
胡人老漢嘰裏咕嚕的話語沈書一個字也聽不懂,紀逐鳶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旺古達在那拄著杖的老頭麵前站了許久,不等他說完,跌跌撞撞地朝家跑去。
一聲淒愴的叫喊從旺古達的喉嚨裏擠出,他誰也不看,蹚過一地泥濘,衝進了家門,徑直朝一間屋子跑去。
屋舍燒毀大半,旺古達跑向的那間屋,門和屋頂都已經在大火裏化作焦炭,他腳下被漆黑的門檻絆了一下,茫然無措地站在那裏張望,泥牆並未坍圮下來,木頭與紙撐起的窗戶卻已是灰燼。
牆上咧開兩張嘴,嘴裏是黑洞洞的一片虛無。
旺古達哀嚎一聲,衝進臥房,抱出來一堆燒毀一半的被褥,他再次跑進房間裏。
“我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康裏布達疲憊地說,他隻穿著單衣襯褲,雪白的脖頸上交錯的布滿黑色的灰,臉上也一片髒汙,“旺古達去埋他的妻子,不讓我跟去,我就睡了。怪我睡得太死……”康裏布達漂亮的棕色眼睛睜得很大,悲傷地注視著不遠處跑進跑出的漢子。
沈書看見,堆在那些破褥子上的衣服,是女子穿的顏色。
枯樹梢頭升起月亮,零星幾隻鳥離開被皎潔月光照亮的地方,在夜色中隱藏起行蹤。
身形佝僂的老人站在家門口張望,沒有過來。
“哥,你還有力氣嗎?”沈書也是被紀逐鳶嚇了一跳,百餘斤的水缸,他竟能搬得動,這也說明紀逐鳶沒騙他,傷估計是快好了。沈書招呼林浩過來,自己跟林浩試了一下,隻能勉強讓那水缸傾斜。
紀逐鳶在兩人驚訝的眼神裏,把水缸又搬回去了,杵在地上當的一聲響。
院子裏旺古達的哭聲漸漸變成嗚咽,他坐在地上,悄無聲息,隻是不住抬手抹淚。
“完全不知道誰幹的?”沈書低聲問康裏布達。
“也許是平金坊的人發現了我躲在這裏,也許他們查出了什麽。”
沈書不安起來,難道是因為旺古達曾經向他們透露過平金坊主人讓他送信給康裏布達的事?可這事隻是讓沈書他們得知,平金坊的人要那枚銀幣,後續沒有引發任何針對平金坊的行動。也圖娜逃跑,平金坊的人也隻是猜測可能是康裏布達做的,但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他們應該也不能肯定才對。
那到底為什麽要放火燒旺古達的房子呢?
沈書皺眉看向康裏布達:“難道是不讓你在這裏住?”
“我都住了這麽些天了,從來沒被人發現過。”康裏布達氣悶道。
“你一次也沒有出過門嗎?”
康裏布達語塞。
沈書接著問:“什麽時候的事?”想了想,他又問:“今天旺古達的妻子離世前,是不是讓你去找過大夫?”
康裏布達狠狠一把抹去臉上的灰,眼中的茫然化作憤怒:“平金坊這群王八羔子是反了天了!”
紀逐鳶攔住了康裏布達的去路,冷聲道:“去哪兒?”
“你讓開!”
沈書拉住康裏布達的衣袖:“你一個人打不過,就算你打得過,旺古達今晚也沒有住處。你去跟他說,收拾收拾,先跟我們回去,明天再做打算。”
康裏布達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終於緩步往旺古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