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不純臣> 八十五

八十五

  “我也是聽人說的。”紀逐鳶繼續朝內挪,背脊直抵到牆上,讓沈書能躺得進來一些,他從被子裏支起半身,拿手壓實沈書背後的被子。這才安心躺回去,黑暗裏看不清沈書的神色,紀逐鳶耐著性子低聲說:“前些天晨間議事,總兵讓人將堂上公座都撤了。”


  “這我也聽說了。”沈書蜷起身子,拱到紀逐鳶的麵前,二人隔著半個巴掌麵對麵俱是側臥。


  紀逐鳶聲音噎了一下,輕咳一聲,道:“結果其餘將領果然是不給他麵子,將右邊的座全坐了,唯獨餘下最左的末席。”


  “然後呢?他發作了?”


  “沒有。”紀逐鳶摸了一下沈書的頭,心中猛跳,佯作不經意地摸了一下沈書冷冰冰的耳廓,沉聲道,“你耳朵這麽冷?”


  “晾在外麵就冷嘛,不會著涼,別管了快說。”沈書連聲催促。


  紀逐鳶直是拿他沒辦法,以溫熱的手指摩擦沈書的耳廓,繼續說下去:“總兵就在最末席就坐了,之後就議捎糧和城防的事。進城時,張天祐的軍隊已在城裏掃蕩過一遍,自然,各隊都掃過,這沒什麽好說的,打和州就是因為滁州沒糧食吃了,才把主力挪過來移兵就食。”


  所謂“捎糧”和“移兵就食”都是要麵子的說法。沈書想起當初在濱海,也是三不五時,受軍隊滋擾,有時候讓人衝進屋裏刮了米缸,都不知道蝗蟲過境的人馬到底是哪一支。


  “還要捎糧?”這話才出口,沈書就知道這是不必問的,朱元璋帶的兵在滁州沒待滿一年,如今才進和州,糧食不是天上掉的,地裏長出來要漫長時日,到現在也沒聽說讓軍隊卸甲屯田,那不隻有讓當地老百姓獻出家中糧食。


  進到和州後,諸事順遂,沈書覺得這小日子比在高郵過得安穩了許多。如今處境大約如同舒原在高郵的處境,除了未經授官,錢財米糧雖積攢不起來,但勉強也算得上是一員清客。


  可此時此刻,聽到紀逐鳶說話,沈書便想起進城之前,一路上那些被搶了女人的人戶,和州可不是空城,原就是有人住的,進城就是一頓搶掠不提,這數萬大軍天長日久落在哪家,便是哪家的災殃。


  就是全城歸順於軍隊,誰去種地,誰去養蠶,總不好吃空一地就騰挪到另一地,遲早玩完。


  紀逐鳶叫了沈書兩聲都沒反應,抓著他的肩膀搖了一下。


  “啊?”沈書猛然回過神來,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太困了,有點迷。說到哪兒了?”


  紀逐鳶哭笑不得,方才說那麽多,沈書都沒聽見,於是重複一遍:“說捎糧,總兵召集將領計議捎糧之事,讓各軍各隊統計了報上來,需用多少,具體每日、每月、每年,米麵所費,黑石所費,春冬衣所需布料、鞋料。我聽人說的,總兵才剛說完這事,堂上一個說話的都沒有。”


  沈書覺得好笑,又有點笑不出來,歎道:“從來是到地方就搶,搶夠用的便是,哪兒去計較這個?”


  “正是,靜了半晌,有人說眼下是夠用的,想糊弄過去。總兵就拉開架勢,跟他理論一番,說是元人坐擁十之六七,和州不過是個小小的中路,難道大家隻是要做賊寇?還盤問他是否要找一座深山,占山為王,等到大勢已定,也做做打家劫舍的勾當,隻管自己吃飽,不管子孫死活。”紀逐鳶聲音放得很輕,手從沈書的耳朵上移開了。


  “然後那人怎麽回?”


  “當然無話可說,總不能承認自己就這麽短視。”


  沈書欣然點頭:“我說他能成事吧。”數日前也是夜裏,沈書才跟紀逐鳶一張榻上說點睡前小話,就曾斷言朱元璋與旁人不同。


  “更絕的在後麵,捎糧這事議完,就說要修葺城防。”


  “那也是必須要修,打完之後,先不說雉堞、箭樓損毀厲害,就是城牆也有好些塌陷。”沈書反應過來,“就是你昨天說的修葺城防?每個將領負責一段?”


  “正是。說是三天修完,其實已寬限了半日,結果隻有總兵自己負責的修完了,其餘將領都沒把他的話當回事,今天下午把將領們召集到堂上,還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就來了。總兵沒有當場發作,和和氣氣地帶人去查看城防,其中有兩人所負責的牆段壓根沒有動工,總兵當場軍法處置,各領三十軍棍,當中就有吃醉酒那人,聽說打得大呼小叫哭爹罵娘,這一頓打完,酒才醒。其餘將領本還有點不服氣,跟總兵頂嘴。結果看到總兵負責的工事修得漂亮,隻得把嘴閉了。”


  “殺雞儆猴,打完這一頓,餘下沒做完的這些人也不必打了,自會規規矩矩把沒完成的工事修完。”


  “正是。還賞了不少酒肉,讓他們勞軍。”紀逐鳶道,“光憑打人立威,是服不了眾的。”


  沈書想了想,問:“可還有人不服的?”


  “那就不知道了,總兵拿出了郭公的檄文和令牌,諸將都拜過,當場無人再多說。又有李善長從旁說和,湯將軍倒是當場賠罪,定下期限,保證完成任務。其餘閑雜人等也都從總兵府搬了出去,趕在天黑前,各自都住進了進城時就派人占用的民宅。”


  沈書聽得歎了口氣:“這不還是賊盜嗎?”轉念一想,舉兵起事的大多是窮苦人家,挨過餓遭過罪,一朝翻身,自然恨不得往自家積十年吃不盡的金山銀山。一時半會也無法令所有人都改變,恐怕隻有嚴令禁止,才能扭轉過來。


  “你忘了元廷怎麽稱呼這些泥腿子軍?”紀逐鳶揶揄道。


  聽這話,沈書才突然意識到,無論是紀逐鳶還是自己,心裏雖打定了主意跟著這支隊伍幹,兩個月,還是太短了,其實他們兄弟二人,都還沒有把自己真的當成是農民軍裏的一員。這個想法令沈書心中生出些微詫異,不禁唏噓:“管他怎麽叫呢,我們就看眼前,做好眼前,已經上了賊船,想下去是不可能了。”


  另外,他也想到一個問題,便是穆華林。穆華林領密旨聯絡亂賊頭子,他自己又怎麽想呢?


  譬如說自己和紀逐鳶,肯定是一個跟著朱文忠半是清客謀士,半是幫閑,做一些文差。另一個賣力氣,等到需要打仗的時候,紀逐鳶也沒有別的選擇,隻能上陣廝殺,掙一口糧餉。


  要是換在沈書父親頭上,好歹得過功名,精神上也許還有猶豫負擔。而到了沈書這一輩,他們都不曾吃過元廷一口米,身上也沒有一副忠君愛國的枷鎖,何況那還是蒙古皇帝。


  夜漸漸深了,紀逐鳶半晌沒聽沈書答話,以為他睡著了,也不再說話,沒一會便進入了夢鄉。


  沈書不知道自己幾時睡著的,早晨起來,一身酸痛,尤其是脖子,像是要斷了,便在榻邊坐著,紀逐鳶替他揉了一會,沈書還是覺得脖子疼,隻是心裏掛著事,說不疼。


  把早飯吃了,沈書便帶上李恕出門去,李恕又是一臉菜色。馬車顛來簸去,沈書心裏平衡了些,許是這些天憋著勁畫圖丈量,大家都累。等把和州一城的輿圖畫完,得跟朱文忠說一聲,在家閑兩天好好休息一回。


  滿打滿算又是五日過去,紀逐鳶在曹震手底下練兵,正月將盡,曹震提拔紀逐鳶做了個十夫長。


  沈書吩咐周戌五預備酒菜飯食,恰在輿圖交工那日,沈書叫了張楚勞和那兩個胥吏,紀逐鳶自己沒好意思叫那幾個手下,反而有一日沈書提早收工,到軍營找紀逐鳶,見過了他幾個弟兄,說要叫到家裏吃頓酒。


  士兵們見沈書麵皮嫩,年紀小,都沒把他的話當回事,今日操練完,十夫長家中卻真有人來叫吃酒。於是一夥人,晚飯時熱熱鬧鬧簇擁著紀逐鳶回來。


  周戌五和鄭四兩個人忙不過來,索性沈書叫來了左鄰右舍幫忙,在院子裏擺了三張大圓桌子,其中一張是借來的。


  灶台起在院子裏,就一口煮肉的大鐵鍋、一個鐵架、兩個小灶,兩隻小鍋。鄭四有心,一大早出去買了一頭整羊,羊頭、羊腰子、羊肚、羊肺熟切,以蔥、薑、大料、麻椒,入半勺熬得雪白的肉湯爆炒,再加肉湯、蔥、鹽調作一鍋,每桌使一個白瓷盆,鋪了香蔥、芫荽末子,加湯即沸起一層鮮嫩的綠色,熱騰騰的端上桌,登時鮮香四溢,勾人垂涎。


  餘下空了腔子的整羊做炙羊肉,熟後改成小塊,分成六份裝盤上桌。張楚勞帶著媳婦過來,膝下有一小女,起先怯得不叫人,紀逐鳶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跟鄰院帶來的兩名男孩追得通著院子跑來跑去。張楚勞的媳婦是中原人,性情大方,先來見沈書,謝他照顧自家夫郎,後洗手做了一道芙蓉雞給大夥添菜,席間又有汆青蝦卷、魚丸湯、蔬菜湯,每桌四碟涼菜。沈書自己不會做飯,唯獨小時候鬧著玩同他娘學過一道桂花糯米藕。


  “桂花是沒有,蜜糖家裏有,隨便吃吃。”沈書端了一盤放到桌上,挨著紀逐鳶坐下。


  有一兵員問怎麽沒酒,讓紀逐鳶看了一眼不敢多說。


  沈書笑答:“還有嫂子們和孩子們,不吃酒,明日你們不還趕著要練兵,待會挨了曹頭的罵,誰去救你們?”


  “誒,我們要是吃醉誤事,挨不了罵。倒是你哥鐵定是要吃曹頭一頓老拳。”另一人打趣道,提起筷子,歎道:“有日子沒吃這麽像樣的飯菜了,這一頓吃了,就叫我馬上死也成。”


  “祝兄說什麽胡話呢,跟著什長,死不了。”


  沈書看了一眼紀逐鳶,紀逐鳶正在給他盛湯,見沈書看他,眉毛微微上揚,略帶詢問的意味。


  桌子下麵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沈書的腳踝上蹭,沈書一低頭,見到搖頭擺尾一隻黃毛狗,身量還沒有他的小腿長,不知道是誰帶過來的,便夾出一截兒雞腿骨扔到不遠處樹下。狗子搖頭擺尾撲過去,餓得凹進去的肚皮貼在地上,兩個前爪按住骨頭,後槽牙把骨頭咬得噶擦響,喉中發氣一般嗚嗚地響。


  一個小男孩飯才扒了兩口,為著逗狗,飛快溜下了桌。


  吃得差不多時,幾個孩子都蹲在那裏看狗,那狗身上有不少傷痕,黃皮寡瘦,唯獨一雙眼睛生得又圓又大,盯著人看時,仿佛嘴邊的裂痕也在做乞憐的表情。小孩們伸手想摸,那狗兒便滿地打滾,將柔軟的肚腹翻了出來。


  桌上下來個婦人,把自家孩子拉起來,拍拍他的小衣服:“寶兒,別摸,仔細有虱子。”繼而把孩子帶回到飯桌上,餘下的幾個小孩也各自被叫到母親身邊。


  那狗翻身趴在地上,眼睛沒有看人,略帶倨傲地望向大門口。


  這頓飯是為著讓紀逐鳶跟手下人等搞好關係,捎帶也能認識認識鄰居們,有道是遠親不如近鄰,何況沈書與紀逐鳶已是無親無靠。


  沈書的嘴會說,雖然沒有備酒,茶卻是泡好的,就用朱文忠送的茶葉,每人一盞地挨個兒敬過來。


  眾人見他年紀雖然小,說話謙和大方,飯食也能上得了台麵,對這少年人本就有好感。加上沈書生得眉清目秀,言談間甚是和氣,讀書但無窮酸氣,兄弟倆雖未見顯達,前途卻不可限量,這盞茶吃得都是稱心如意。


  明月初升,沈書送紀逐鳶手下的幾個兵丁出門,送到巷口老榆樹下,站在一地樹影當中,沈書略一拱手,笑道:“我哥就托付給眾位哥哥們,上了戰場,多多照應。”


  那幾個沒吃酒卻似是醉了,腳步蹣跚。


  有人擺手笑道:“放心,衝你一聲哥哥,有敵人來犯,我先把頭送上去給他割。”


  “那不用,大家都要平平安安回家。”沈書道。


  幾個士兵各自勾肩搭背,一人擠眼促狹道:“我要有你這麽個懂事弟弟,不知道省多少心,我家的兄弟還等著我去求爹爹告奶奶給他找事做。”


  紀逐鳶從沈書身後走來,士兵們俱收起調笑,站直了身板。


  “你早些娶個媳婦,家裏的事就用不著你操心了。”一人取笑道。


  話音未落,被嘲笑的那人就是一腳踹去。


  紀逐鳶在沈書身邊站定,士兵們未敢再亂來,紛紛告辭,東倒西歪地勾肩搭背離去。


  “他們怎麽這麽怕你?”沈書怪道,瞟了他哥一眼,“你平素也太凶了吧?”


  “那你怕不怕我?”紀逐鳶順勢牽起沈書的手,帶著他往回走。


  沈書突然啞了,無話可說,甚至被紀逐鳶握在溫暖手掌裏的手也不敢一動。從前紀逐鳶也沒少牽過沈書,今夜卻不知道為何生出許多不明的意味,好在才進門,紀逐鳶就鬆了手。


  沈書掌心微微有汗,耳朵脖子俱是通紅,讓冷風一吹,熱意散去。突然聽見角落裏傳來一聲細弱的狗叫,低頭一看,吃了他雞骨頭的小黃狗還在樹下趴著,見沈書回來,搖頭晃腦,興高采烈地原地不住轉圈,轉得沈書眼睛都發花。


  “誰帶來的狗?”沈書無奈道。


  李恕在旁邊收拾桌子,拿個碗把骨頭裝起來,朝沈書道:“沒見誰帶來,你喂過他了,這是認了你。你做主,要不就一棍子打死了煨狗肉吃。”


  沈書:“……”


  狗兒見沈書看它,舌頭伸得更長,喘氣聲更響,連哈喇子都流得更快了,發出一聲極其興奮的“汪”。


  寒月西沉,沈書才趴到榻上,紀逐鳶站在窗格旁擦身,沈書今夜泡了個熱水澡,手腳暖和地窩在被子裏,滿心都是說不出的愜意。


  他從被子裏露出一雙眼睛,打量紀逐鳶的背影,說:“哥,那狗打死了可憐,我讓鄭四先拴著,哪天出太陽就牽在院子裏把它洗幹淨,我看它身上有傷,保不齊還有虱子,必須得洗一洗。”


  “這麽小一件事,你做主。”紀逐鳶抬起右手,濕巾子往身上擦了擦,抬起頭,擦幹淨脖子與耳朵。


  沈書縮回被子裏,把眼睛也閉上了,隻是腦子裏不自覺浮現出紀逐鳶健碩的身軀。


  等到紀逐鳶也上了榻,沈書已經把被子裹著滾到床榻裏側去了。紀逐鳶無奈地扯出被子一個角,硬把自己塞進了被窩,他扭頭看了一眼沈書,隻看到個後腦勺。


  正待休息,卻聽見沈書說話:“明日我不起早,誰也別叫我,我告了兩天假,先好好睡一覺。”


  紀逐鳶答應了,想把沈書抱過來點兒,偏偏沈書腦袋埋在枕頭裏,沒地方可下手。


  夜裏不知道什麽時辰,有人急促拍門,沈書勉強睜開眼皮,紀逐鳶已經站在地上了,外麵鄭四的聲音傳來:“少爺,營房來人,叫立刻過去。”


  沈書聽得迷迷糊糊,被紀逐鳶按回到被窩裏,直到紀逐鳶已經走了,沈書才回過神來。大半夜莫不是有人攻城?想及此,沈書躺不住地起身,出門外,看見鄭四披著棉襖子,提著一盞燈回來。


  “我哥走了?”


  “啊,已經回軍營去了。”鄭四攔住沈書,“少爺別急,不是元人攻城。”


  沈書鬆了口氣,隨即眉頭又皺起來,疑惑道:“那是怎麽回事?這麽急著半夜要人去?”


  “聽說是城外幾個鄉被人搶了,有鄉人進城求援,已派人去探查怎麽回事,先叫什長回營預備著。”鄭四道,“真要有大事,來人不是那個神色。少爺且寬心,小的從前也見過攻城的架勢,今夜應當無事,少爺隻管悶頭睡覺,明日一早小人就去打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