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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手裏的紙燒完了,蠟燭與線香才燃了一半。晏歸符起身,沈書也不好再跟地上蹲著,連忙也起身。


  晏歸符朝他拱手做禮,說:“大人且去安睡,等線香燃盡,卑職自會將此處打掃幹淨。”


  見晏歸符不願意多說,沈書也沒有多問,擺了擺手自回房間裏去。直至躺在了床上,沈書把被子團在胸口,暗自想道:晏歸符已到婚配的年紀,他口中所稱的玿林,也許是他的夫人。年紀輕輕,也是可歎。


  從至正十一年天下大亂起,各地多有妻離子散,流離失所的的慘事。隻是亂世之中,一個人要尋求自身的安穩尚且艱難,更不要說祭奠親人先祖,沒幾個人能顧得上。


  沈書抱著被子翻了個身,模模糊糊地想:這斥候倒是個有情有義的。


  這一覺沈書睡得很熟,被人叫醒時猶自在昏昏沉沉的夢境中,隻將一隻眼睛睜開一條縫。


  李恕用手在沈書臉上拍來拍去,抓著沈書雙肩便是一通猛搖。


  “快,快,快,有人進城來了。”李恕掀去沈書身上的被子,一手抄起旁邊矮凳上的袍子把沈書裹住。


  沈書趿著鞋,嗓音仍帶著濃重的鼻音,出門兜頭便是一陣冷風,這才清醒過來,後腦勺驚天動地的抽疼,顯是這一晚連著醒幾次,人便有些昏沉了。


  沈書他們住的地方不在貫通南北的正街上,除非有大隊人馬四散入城,住在這條街上的人是不會被馬蹄聲驚醒的。一時之間,整座和州大半民居都亮起了燈,家家閉戶,不敢出門。


  早前得了沈書吩咐,家裏人俱是嚴陣以待,然而除了馬蹄聲,街麵上卻也沒有喧嘩吵嚷的人聲。過得小半個時辰,連馬蹄和腳步也都遠去。


  “把水缸挪開。”沈書一手扶額。


  鄭四他們聽見外麵有馬經過,便按照一早商量好的,把門邊的水缸抬過去堵上,於是想從門縫裏窺一眼街麵上的情形也不可得。此刻外麵已經沒有了動靜,鄭四與周戌五、林浩兩個,合抱著水缸,將它側起,滾到一旁。


  沈書把耳朵貼在門上,沒聽見什麽聲音,便抽開門閂。


  此時外麵竟站了一排好幾個人,還有抱著孩子的,連前幾日要給紀逐鳶保媒的那位張嬸也抱著孩子站在外麵。


  兩名中年男子抄著鐵禾叉,一臉警惕地不住往街麵上張望。


  “沈少爺,今晚這是怎麽回事?”


  我也想知道你們都堆在我家門口是怎麽回事……這麽大一夥人紮在門口反而引人注目,沈書隻得把鄰人都招呼進家門,又問過他們各自家門是否已經鎖好,其中兩名男子回去鎖門。


  正好沈書走到街麵上去,前後一打量,見到零星幾個人也站在街上,同他一般四處亂看,有人隻將門打開一條縫,片刻後把門關死。通街上已沒一個兵丁,飛揚的塵土尚未散盡,如同半夜裏下了一場濃霧。沈書鼻子發癢,一連打了十數個噴嚏。


  少頃,鄭四與周戌五去廚房燒了兩大鍋水,一人一碗茶水煮了出來,給眾人捧著暖手。


  沈書去換了衣服過來,他一走進正堂,婦人們紛紛閉了嘴。


  張嬸儼然已忘了那天晚上跟紀逐鳶翻臉,強擠出幾絲僵硬的笑容,有商有量地對沈書說:“少爺,咱們這通街上,就你兄弟在軍營裏做事,今天夜裏這是怎麽回事?有個說法沒?要是有什麽消息,少爺不妨也給咱們說說,也是做好事積大德了。”


  另一人也是前些日子來家吃過酒的,是個臉膛紫紅的粗短男人,搓著手,腳在地上不住抖動,眼神閃爍地勉強把沈書看著,十分不好意思地說:“要是又要打了,少爺就漏個口風給俺們,大恩大德,往後過上安穩日子,必然全家感激,在彌勒佛跟前給少爺求來世今生的大富貴。”


  這一聽越說越沒邊了,沈書做了個手勢。


  眾人皆是一臉惴惴然把他看著,是把沈書的嘴盯得緊,生怕聽到什麽壞消息,卻又盼設施農戶這裏能給個準話,是走是留也能快他人半步。


  鄭四放了一隻茶碗在沈書手中,起身,在沈書側旁站直,板起水潑不進的一張臉說:“能說的少爺自然與你們說,都別打岔。”


  原本沈書也有些緊張,不知道郭子興的兵馬進城後會做什麽,見到鄭四這個派頭,心裏有點好笑。果然是在朱家做過事,這種場麵怕是沒少見過。


  但沈書心中知道也經曆過,這種像是被裝在密不透風的套子裏的不安,每當一地有戰事襲來,最後得到消息的,便是最先慘遭蹂|躪的百姓。


  “應當打不起來。”說這話時,沈書掃視過眾人,有些人一臉茫然,有些人顯得懷疑不安。


  “你們要不放心,就在我這裏住兩晚,進城的是郭公的軍隊,來投奔他幹女婿,人多才從咱們這街上過。現在兵馬也過去了,這不是無事?”沈書喝了口茶。


  “少爺可不要哄騙咱們,進門的時候,老嫂子都見著了,你們大門後頭,可是杵著一口水缸,不是用來堵門的麽?想來沒有少爺說的這麽輕鬆。”


  說話的人沈書認識,也是那天來家裏吃飯的,便是那阻止孩子摸狗的婦人,今日也抱了孩子過來,男孩抱著她的脖子正睡得香甜。


  沈書道:“水缸確實是堵門用的,卻不是用來防郭公的兵馬。這幾日城中不少人戶遭人搶劫,想必大家也有耳聞。總兵派兵在城裏巡查,但孫德崖的大名不知大家是否聽過。”沈書也不管他們聽沒聽過,徑自說下去,“此人原先也是濠州起來的,手裏握著數萬人,滁州軍進了城之後,他仗著自己手裏人馬,把親兵帶進城搶劫。郭公星夜趕來,便是來助總兵鏟除這賊人,往後大家都能有安穩覺可睡。”


  不少人犯起嘀咕,都竊竊私語,不敢高聲。


  “你們都住在這條街上,要是有事,也不會你們全都被人搶了殺了,就我一家無事。我兄長是在軍營效力,卻不是什麽將軍元帥的,就是日子活不出來,混口飯吃。我這裏叔叔嬸嬸們也見到了,前院後院一共就是六個人,要是不放心的,來我這裏住,我叫人收拾房間。或者回家去住,有事時過來,互相有個照應,我一定不會閉門拒客。”沈書頓了頓,正色道,“至於漏個消息什麽的,我是真沒消息可漏。再說了,真有什麽消息,我還在這兒?”


  那十數人一番計議,有兩家人決定住下,沈書讓鄭四與周戌五把房間收拾出來給那兩家人住。隔壁的張嬸帶著孩子和男人回去了,斜對街的寡婦帶老太太住在了沈書家裏,抱著熟睡的孩子那個婦人也帶著家裏男人留下來。


  等人安頓完,天已經快亮了,沈書叫林浩把車從側門牽到正門外,又讓鄭四做一碗鹹菜麵來吃。就著幾塊脆蘿卜,沈書唏哩呼嚕把早飯吃了,才算活過來。他跟李恕打了一聲招呼,讓李恕待會收拾完先去總兵府找朱文忠,自己晚些就去。


  一個婦人在屋簷下洗頭,木瓢停頓下來,她把沈書看著。


  沈書看也不多看她一眼,吩咐鄭四把狗關好,拴到後院角落的老榆樹下麵去,省得咬著人。


  婦人雙手合十緊貼著黑綢一般的長發,從上到下淅淅瀝瀝擠出半盆水來,手腕翻轉向後一捋,猶帶著水光的頭發像是一根鞭子抽到她的背上。婦人直起身來,一夜未睡的臉黃一塊白一塊,尚未敷粉,不怎麽好看。


  “少爺這是上哪兒去呀?”沈書才要出門,那婦人在身後問。


  “出去打聽一下看什麽情況。”沈書笑著答。


  婦人點了點頭,叮囑沈書一定記得有什麽消息趕緊回來給大夥報個信,隨即拿起盆,扭著身子進了屋。


  這一夜本沒怎麽睡,沈書腦殼都大了,連連拿手把額頭拍得劈裏啪啦響。


  “大人。”晏歸符拿了兩個饅頭,穿戴整齊地走出來,“還沒出門?”


  “就走!”沈書齒縫中蹦出來兩個字,出門登上馬車。


  馬車一路在和州街麵上盤桓,沈書從窗簾裏往外瞥,不知是不是太早,鋪麵全都沒開。街巷俱籠罩在陰沉沉的天色裏,馬車行到孫德崖的親兵隊伍入住那一片街坊,靜悄悄的一片。


  林浩回到車上,沈書推開車門,林浩上來低聲稟報:“五更就都離開了。”


  “是出城了?”沈書忙問。


  林浩茫然搖頭,再要去打聽,被沈書抓住肩膀,讓他駕車去總兵府。馬車繼續上路,沈書靠在車內,閉上酸痛的眼睛,兩手交握,手指互相摩挲。


  孫德崖帶來的親兵在城內劫掠多日,這下走了,附近的百姓恐怕恨不得點炮仗慶祝,也不會有人敢去問孫德崖要去何處。


  車駕停在總兵府的側門上,門房已經認得沈書,放了人進去,另有人引林浩去喂馬卸車。


  “總算來了。”朱文忠已經穿戴整齊,馬氏也在廳上。


  沈書不禁意外,正要行禮,聽見馬氏溫柔的聲音:“賢侄莫要多禮了。”


  沈書這才抬頭,見李恕站在朱文忠身後,馬氏一個丫鬟也沒帶,朱文忠也沒有留人在廳上,連李垚都打發在外頭。


  “總兵呢?”沈書問。


  “我舅舅帶吳禎、耿炳文兩位將軍,帶著十數人送孫德崖的親兵出城了,已經出發近一個時辰了,還沒回來。他身邊沒帶幾個人,舅母拿不定用不用再派些人手追上去看看。”朱文忠道。


  “我哥呢?一起去了?”自然而然,沈書第一個想到紀逐鳶有沒有跟著。


  卻見朱文忠點頭,解釋道:“元帥在廳上坐著,你師父被留下來守衛郭公。舅舅帶的人都是好手,你哥也在其內,這一大早,元帥就要請孫德崖吃酒。”


  馬氏幽幽歎了口氣,以手絹沾了沾麵頰,柔聲道:“我這義父從來撂不開麵子,耳根軟,氣性大。前次趙均用把他拿下,在孫德崖的家中吃了大虧,賢侄不曾見到,我義父被救出來時,後背血肉模糊,他也是天命之年的人,輾轉反側,回回氣得無法安眠。一早請孫德崖來,恐怕是鴻門宴一場。我夫為讓孫德崖安心,隻帶了十數人出城,義父若要殺孫德崖出氣,就怕孫軍要拿總兵出氣了。”


  一聽之下,沈書也險些炸了,朱元璋就帶十幾個人,偏就把他哥給帶上了。


  李恕站在朱文忠後麵朝沈書不住打眼色。


  沈書隱忍不發,原地走來走去,腳步站定,轉過來問:“孫德崖過來了嗎?”


  “還沒有人來報。”


  就在此時,外頭有人敲門,朱文忠走過去開了門,從門縫裏沈書看見李垚斯文清秀的臉。


  朱文忠一聽完,臉就黑了,揮手示意李垚退下,把門關上,回來說:“已經進門,元帥身邊的親隨把人帶過去吃酒了,在西院的臨江樓上。孫德崖自己也帶了幾個人。外麵有人來報,城裏有人械鬥,有一夥是咱們軍隊裏的人,孫德崖還留了幾十個人殿後沒有出城,元帥不許這些人進府,孫德崖便讓餘人在外麵茶坊裏吃茶聽戲等。不知道哪兒來的兵,穿的是咱們滁州軍的兵服,衝進去便把人打了,現在混戰成一片。”


  “你哥在不在家裏?”沈書問。


  “文正一早便去了軍營,馮國用在。”馬氏接過去說,“讓他帶人出去阻止嗎?”


  “嗯,順便讓他打聽一下,是誰動的手。”多半是張天祐得了消息,讓人在城裏挑事兒。朱元璋想要太太平平把孫德崖這尊大佛送出城,結果他這嶽丈一家一點也不讓人省心。更讓沈書心急的是,紀逐鳶也攪進去了。


  馬氏出去吩咐人。


  沈書才對朱文忠說:“不行,你給我一匹馬,我要出城。”


  “你瘋了!”朱文忠瞠目結舌,伸長脖子咽了咽口水,“你一個人出了城連往哪個方向走都不知道,你知道孫德崖的人朝哪個地方去了?”


  “那怎麽辦?你舅舅才是瘋了。”


  朱文忠臉色有些難看。


  沈書也意識到了,臉色發白,硬著頭皮朝朱文忠認錯。


  朱文忠擺了擺手:“我知道你擔心兄長,不會怪你。”頓了頓,朱文忠還是覺得需要點醒沈書,“在我跟前你不必拘束,但要是我舅父舅母在……”


  話未說完,馬秀英回來了,朱文忠隻有不說了。


  “馮國用點了一隊人,已經出去了。接下來怎麽辦?”馬秀英秀眉微蹙。


  沈書這才留意到,饒是這一早上都是事,馬氏的妝容也沒有一點馬虎,臉上施了粉,唇上點了朱。沈書不禁心裏暗自讚歎,這女人了不起,這麽大的事情,比男人還定得住。


  沈書一番思忖,道:“夫人先讓廚房做幾個下酒菜,府裏的好酒也不要吝惜,多準備一些烈酒。您親自帶著丫鬟送酒菜上去,陪著坐一會,幫忙您義父勸孫德崖吃酒,盡量讓他吃醉。”


  沈書轉向朱文忠,又道:“派人到各個城門去傳話,不要放任何人出城。”


  就在這時,一人衝進門來,連李垚也沒能把人攔住。


  “林管事?”朱文忠詫道,“你怎麽過來了?”


  “打起來了!少爺、夫人,那邊樓裏打起來了,都動了刀兵了!夫人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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