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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你們都肯認我做副帥?”穆仲熙道。


  “穆將軍說了算。”


  “我沒意見。”


  “作亂的賊人呢?”穆仲熙問。


  趕到轅門前的不過三名將領,其餘大部分是張良幀的手下,因他答應了吳禎,早在從哨塔下來便讓人悄悄傳話給手下百長們不再拚命捉拿,渾水摸魚便罷。而其餘將領,救火的救火,加上拚殺不過,死傷數百,又見已經有人不再衝殺,紛紛想著保存實力。左右副帥是已經死了,而有朱元璋這一張大牌在手,便是大帥回來問罪,也足以頂罪了。


  “就是說,沒能拿住?”穆仲熙一聲冷笑,“我從遠處趕來,這裏好生熱鬧,跟過年似的。”


  有將領賠笑。


  “跟過年似的到處都是殺豬聲。”穆仲熙話鋒一轉。


  張良幀立刻跪下。


  餘下諸將這才反應過來。


  “還有人在打殺?”穆仲熙朝營地裏一望,隻見成片的火光緩慢地被撲滅,還聽得見兵器相接的聲音,痛惜地歎了一聲,“叫人住手,告訴襲營的人,他們現在便能帶朱元璋走。”


  “將軍?”有人抬頭。


  穆仲熙冷冷瞥那人一眼,“不是叫副帥嗎?”


  “副帥,要是把朱元璋放了,咱們就真的是毫無倚仗了,今夜他的人殺了副帥不說,跟咱們的人動起手來,殺了咱們數百弟兄,就這麽算了?”


  “那你把人擒來,我便把他的手下都砍了給你們出氣。”


  此言一出,無人再敢多說。正因為敵不過,才沒能把朱元璋的手下拿住,再打下去,無非是戰得對方力竭。


  “萬餘人,對付十幾個人,戰成這副局麵。”穆仲熙抬頭,長風把重黑的大氅拋起在他身後,在他眼底卷起一股濃重的疲憊。他長歎出一口氣,叫人把馬上的人質解下,仍縛著那人的雙手,帶進中軍帳內。


  “我們怎麽辦?”李恕問。


  轅門前眾將已都隨穆仲熙入內。


  紀逐鳶身上沒勁,但已緩過神來,抿了抿幹裂的嘴唇,嚐到血味,卻不知道是死在自己刀下的人血還是自己的嘴唇開裂滲出的血,他吐了口帶血的唾沫,喘息道:“先走,我們藏身的營地就在附近,還有幾個人。”


  “你們一共才十幾個人。”十幾個人竟沒來全,沈書聽得心驚膽戰。


  這膽子太大。


  簡直是不要命了!

  沈書隻想把紀逐鳶罵一頓,但見他滿身是血,站都站不穩,兩條腿一走路就互相打架的模樣,隻覺心痛不已,終究心軟,打算回去把人養好了再罵。沈書示意李恕幫忙,把紀逐鳶重新弄上馬。


  紀逐鳶坐在前麵,整個人無力地趴在馬脖子上。


  沈書控韁,由著紀逐鳶說往東就往東,叫往西就往西。


  紀逐鳶把眼閉著,那感覺甚是奇妙,似乎自己成了一葉扁舟,行在倒映出滿天星河的江上。


  山雨伴著寒風,卻有一張巨大的油衣裹上來,為他遮風避雨。


  紀逐鳶才說了幾句話,就沒聲音了,沈書小聲叫道:“哥?”


  無人應答。是睡著了。沈書輕輕歎了口氣,緊了緊雙臂,將紀逐鳶夾緊以免他掉下馬去。馬順著紀逐鳶睡過去前指的路一直走,沈書不想叫醒他,走了一會,馬突然停下腳步。


  “有人?”沈書警覺地出聲,自報家門道,“和州總兵帳下。”


  樹叢裏躲著的幾個人走了出來,當先一人是耿炳文,一看馬背上的紀逐鳶,當場便炸了。


  底下營地裏亂起來之後,耿炳文便有些後悔,既盼望吳禎帶的幾個人能把朱元璋救回來,又怕他們真把朱元璋救回來。


  現在見紀逐鳶一個人回來,還跟來兩個少年人,問出沈書是紀逐鳶的弟弟,身無一官半職,當場便拔出刀來要把紀逐鳶砍了。


  “別動。”


  紀逐鳶靠在樹下休息,手裏把玩著從沈書身上摸來的袖箭,此刻黑洞洞的箭筒正對著耿炳文。


  “你還想射我?!”耿炳文氣急,不想砍沈書了,想砍要死不活的紀逐鳶。但他見識過紀逐鳶的身手,拿不定他耍袖箭是不是跟射箭一樣,便猶豫起來。


  “將軍消消氣。”


  聽沈書這麽叫,耿炳文神色緩和下來。一聲“將軍”聽著可太舒服了,雖然他現在還不是將軍,但早晚會是。於是耿炳文放下刀,從此處看到底下營地裏的火漸漸撲滅了,唯餘下兩三處還點著火把。


  “咱們的人全沒了?”耿炳文滿腔悲涼地問,語氣卻也不見多意外。


  “沒。”紀逐鳶道。


  耿炳文一手揉在臉上,滿手的淚。


  “都沒死……”在紀逐鳶撤退之際,他分明看見吳禎從哨塔上安然無恙地下來了,再在轅門聽了一場對答,估摸著暫時還沒死光,且先誇大一些,免得耿炳文發飆。


  耿炳文瞪了紀逐鳶一眼。


  沈書道:“我們離開時,見派去和州城的那位將軍,帶著一名人質回來,聽那意思,要放總兵回去。在此處且等一等,若方才他所說不假,待會便有人離開軍營,將軍需派一人下去到近處留意,對方放我們的人離開,咱們便引馬上前,與他們會合,回和州城。”


  耿炳文聽沈書說話和氣,全不似紀逐鳶自大。聽到的實在是個好消息,便不再發火,讓人下去盯著。


  沈書跪坐到紀逐鳶身邊去,小聲問他:“傷哪兒了?”他拿手在紀逐鳶的額頭與脖子裏摸,解下紀逐鳶身上的護甲、皮甲,寬了武袍,露出素白單衣。


  “將軍,可有烈酒嗎?”


  李恕接過耿炳文的酒囊,給了沈書,聽他說不用幫忙,便坐到一邊去。耿炳文滿腹狐疑,又想知道城裏什麽情況,小聲同李恕交談起來。


  沈書請親兵幫忙起了一堆火,火光往紀逐鳶身上一照。


  足有一尺長的刀傷向右斜挑,貼著紀逐鳶的腰,貫至腋下。傷口猙獰地張著嘴,紀逐鳶本趴在沈書的腿上昏昏欲睡,突然察覺有溫熱的東西滴到他的背上,正待轉過頭去看。


  “會很疼。”


  那嗓音裏帶著淺淺的鼻音,紀逐鳶當即不頭昏了,猶豫片刻,終究沒有轉過頭去,隻當做沒有發現異樣,強笑著說:“不知道哥是什麽人?能怕疼?”


  約摸十步開外的耿炳文幸災樂禍地望著紀逐鳶的裸背。


  李恕換了個位置,坐到耿炳文的麵前,把自己的大鼻子懟在耿炳文的視線裏,惹得耿炳文一陣惱火,偏偏眼前這人一張笑臉,又不是他的手下,還要跟他打聽些事情,隻得做罷。


  “總之是不容樂觀呐,總兵這回是著了小人的道兒啦。”李恕長籲短歎著。


  “那我、那我用酒給你洗洗。”沈書聲音不住顫抖,拔出酒囊塞子,卻遲遲沒法把酒倒上去。


  傷口可憐巴巴地張著嘴,把他向著,血液半幹未幹。那必然是很疼,很疼的。


  “沈書。”紀逐鳶忽然出聲。


  沈書愣了愣,呆呆地看著他,隻見紀逐鳶一隻手托腮,向來冷漠的臉上竟帶著一絲頑皮,側頭在看自己。


  這臉也太髒了,應該好好洗洗。沈書腦子不太清醒地想,微微張嘴:“啊?叫、叫我,說什麽?”


  紀逐鳶另一隻手抬起來,握住沈書輕拈在酒囊一頭的那隻手,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野草泥地裏,紀逐鳶滿臉幹了凝固在臉上的血泥殼子,嘴唇一開一合。


  “等你及冠了,跟了我可好?”


  倏然間四野闃寂,談話聲停,沈書呆呆地張大嘴巴,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把紀逐鳶看著。


  冰冷的酒液浸濕沈書的褲子,酒水滴滴答答的聲音這才傳進耳朵裏,沈書忙不迭把酒囊塞上。紀逐鳶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十分響,他一隻手仍撐在臉上,另一隻手要往地上抓。


  沈書一把抓住紀逐鳶的手,低下身,把紀逐鳶的頭抱在自己懷裏,一手一隻地緊緊抓著紀逐鳶的手,手心裏一片濕潤,不知道是誰的汗。


  良久,紀逐鳶猛地抽氣,活了過來,用力在沈書的衣袍上蹭幹臉,拿手朝後指了指,說話時牙關直打戰:“包、可以包起來。”


  沈書用袍子給紀逐鳶擦幹淨傷口滲出的淡淡血水。


  “有幹淨的布條。”旁邊一名親兵感佩於紀逐鳶沒發出一聲慘叫,遞上來布。


  沈書忙拿過來給紀逐鳶纏了傷,布條很長,足夠從肩上纏過來,紮好後,沈書檢視了一番,血滲出些許,不過過了一會,沒有再浸出來。誰也沒帶金瘡藥出來,實在失策。沈書摸了一下紀逐鳶的額頭,覺得有一點燙,低下頭拿臉在紀逐鳶的臉上蹭了蹭,又不覺燙。


  “李恕,你過來看看,這是發燒沒有?”


  “沒有,稍微有一點,應該不是傷口,累的吧。”李恕用手探過紀逐鳶的頭,脖子倒不敢摸。


  沈書放心下來,紀逐鳶已經睡過去了,沈書不忍挪動他,讓李恕把酒囊還給耿炳文,自己一動不動地坐著。背靠上樹幹,沈書這才察覺自己身上已經都是汗水,冰冷粘膩。


  從來紀逐鳶沒受過這麽重的傷,就是挨了打,那都是浮傷,這次真是要了命了,要了命了。沈書鼻子發酸,視野裏模糊了一片,憋著沒哭出來,結果淚水從鼻子裏流了出來。他用力吸了一口氣,用袖子擦了擦。


  沈書的手在紀逐鳶臉上摸來摸去,又探手摸他的脖子,每過一會就要摸一遍,怕紀逐鳶會發燒。


  沒過多久,耿炳文派出的人跑上來,報告有一隊人被送出了軍營。耿炳文派出兩人下去看看,若是自己人便再來報。


  沈書問過出營的有多少人。


  那人猶豫著回答似乎隻有不足二十人。等那人離開再去探,沈書輕輕拍紀逐鳶的臉,紀逐鳶人未醒,一臂用力勒住了沈書的腰,腫脹的眼皮睜開一條縫來。


  沈書微微發紅的臉倒映在紀逐鳶的眼睛裏。


  “咱們得走了。”沈書輕聲說。


  李恕過來幫忙,先把紀逐鳶弄上馬。他是不應該騎馬,但也沒有辦法。一路上馬匹顛簸,每當紀逐鳶皺一下眉頭,沈書便覺心窩子裏牽扯著疼。幸而傷口在背上,紀逐鳶可以趴在馬上,否則真的要了命了。


  ·

  啟明星擦亮東方,天色蒙蒙發青的時候,和州總兵朱元璋進城,郭子興強撐病體,與馬秀英在城門外相迎,見朱元璋前額腫脹,料定他受了毒打。郭子興當即要把孫德崖也毒打一頓才放,穆仲熙當場色變。


  馬秀英抽噎著拭淚,攙著郭子興,作出委曲求全的姿態,低聲勸道:“我夫郎遭此無妄之災,當是命中有此一劫。徐達是他看重的可用之才,父親好意,要是國瑞醒著,必不願橫生枝節。”


  郭公這才作罷。把朱元璋接了回總兵府,除自己用的姚大夫,更令人到和州城中將開堂坐診的郎中全都請來,端茶端水端藥拿盆兒拿巾子拿衣袍穿戴所用的仆婢進進出出不在話下。


  這頭朱文忠見紀逐鳶傷成那樣,要留沈書兄弟二人就在總兵府裏,有現成的大夫。


  沈書本不想呆在總兵府裏,怕是一番功過理論下來,紀逐鳶非但無功,還會有過。在總兵府裏就不好卷鋪蓋跑路了。


  “你當我舅是忘恩負義之輩呐!”朱文忠哭笑不得,“留著,放心,有事我替你們頂著。”


  沈書仍不大放心,隻是想要看傷看病還是在總兵府裏最妥。到得天黑時,紀逐鳶已讓大夫脫光,身上大小傷口也都上了藥了。除了背上嚴重的那處,手腳仍有不少外傷。


  原本沈書不覺得身上哪裏疼,大夫給紀逐鳶上藥的時候,順便也給他瞧了瞧。藥粉撒上去,沈書難免齜牙咧嘴,這才發現自己身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弄的口子,都是一些不大的傷口,再想到紀逐鳶背上的傷,沈書簡直睡也沒法睡了,趴在榻邊守紀逐鳶。


  守著守著就睡了過去。


  被外頭吵吵嚷嚷的聲音鬧醒時,沈書一睜眼,見紀逐鳶已經坐起在榻上。


  “我去看看。”沈書忙起身。


  “我去。”紀逐鳶抓起榻邊小桌上的外袍。


  沈書一把給他扯了,頗具威嚴地咬牙切齒道:“你去什麽去!趴著!”


  紀逐鳶無奈,屈起一條腿在榻上坐著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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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更~今天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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